《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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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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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巴威尔笔直地站在他面前,严肃地说:

“不要管年轻不年轻!咱们来看看谁的思想更正确。”

“据你所说,他们是用了上帝在欺骗我们?对,我也是这样想,我们的宗教是假的。”

这时候,母亲也参加进来。每逢儿子谈起上帝,谈起与她对上帝的信仰有关的一切,乃至谈起她认为贵重而神圣的一切的时候,她总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想要和他的视线相会,她想沉默地要求她的儿子,希望他不要说那些尖锐而激动的不信上帝的话来搅乱她的心。但是,在她儿子的不信上帝的言语里面,却使人感到有一种信仰,这又使她放不下心来。

“我怎么能理解他的思想啊?”她想。

她以为上了年纪的雷宾听了巴威尔这些话,也应该感到不快,感到屈辱的。但是,看见雷宾坦然地对他提出问题,她有些个耐不住了,于是就简短而固执地说:

“说到上帝,你们应该慎重一点?你们不管怎样都可以!”她透了口气,更加使劲地说:“但是像我这样的老太婆,如果你们把上帝从我心里夺去,在痛苦的时候,就什么依靠也没有了。”

她眼睛满含着泪水。她一边在那时洗碗碟,一边手指颤抖着。

“妈妈,这是因为你没有了解我们的话!”巴威尔低声而温和地解释。

“对不起,妈妈!雷宾用缓慢而洪亮的声音道歉,一面苦舌,一面对望着巴威尔。“我忘了,妈妈早已不是受得住割瘊子的年岁了……”

“我所说的,”巴威尔接着说下去,“不是你所信仰的那个善良而慈悲的上帝,而是僧侣们当作棍子来恐吓我们的上帝!我所说的,是被人家利用上帝这个名字来使很多屈服在少数人恶毒意志之下的那个上帝……”

“对啦!”雷宾用指状在桌面上敲了一下,高声地说。“连我们的上帝,都被他们调换过了,他们用他们手里所有的东西来和我们作对!妈妈,记着吧,上帝是照着自己的形象来造人的——所以,假使人和上帝相同,那么,上帝当然也非和我们这人一样不可!现在呢,我们非但上上帝不同,简直和野兽一样!教堂里给我们看的上帝,却是一个稻草人……妈妈,我们现在应该把上帝改变一下,替他刷洗干净!他们给上帝穿上了虚伤和中伤的外衣,改变了他的面目,拿来歼害我们的灵魂……”

尽管他的话音不高,但每字每句,在母亲听来,都好像落在她头上的震耳欲聋的打击。在他的络腮胡子的黑色轮廓中,那张像是穿上丧服的大脸,使她觉得害怕。那两只眼睛里的暗淡阴沉的光亮,也叫她受不了,他使她的心隐隐地感到一种疼痛般的恐怖。

“不,我最好走开!”她否定似的摇摇头。“我没有气力听你这种话!”

她很快地走进了厨房。

雷宾一边仍旧在说他自己的这种话。

“请看,巴威尔!根本问题——不在头脑,而在心灵!在人们的心灵里,有一个不让其它任何东西生长的地方……”

“只有理性能够解放人类!”巴威尔断然地说。

“理性不能给我们力量!雷宾顽强地、大声地反驳。“能给力量的是心灵,——决不是头脑!”

母亲脱了衣服,没有做褥告就上床躺下了,她觉得又冷又不舒服。她起初觉得雷宾为人正派而且聪明,现在对他有些反感了。

“异教徒!暴徒!”听着他的声音,母亲心里诧异。“这个人,——怎么也来了!”

而雷宾依旧镇静而确凿地说:

“神圣的地方,是不应当空虚的。上帝住的地方,是最怕疼的地方。促使上帝从灵魂上面滑下来,——寻一定会留下伤痕!这是绝对的。巴威尔,我们得想出一个新的信仰……

得造出一个是人类友人的上帝!”

“已经有一个——基督!”巴威尔说。

“基督的精神并不坚固。他说:‘不要把酒杯传给我。’他承认了凯撒。神是不承认人类的人间权力的,他是万能的!神不能把自己的灵魂分成两个:这是‘神的’,那是‘人间的’……但是实际上呢,他承认了交易,又承认了婚姻。而且,他不公平地诅咒无花果树,——难道无花果树不结果子是由于它自己的意志吗?所以灵魂也不是由于它自己的意志而不结善果,——难道我自己在灵魂里面播下了恶种吗?嗨!”

房间里面,两个声音好像在兴奋地游戏,一会儿拥抱,一会儿争斗。巴威尔在来加踱步,地板在他脚下发出轧轧的声音。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一切音响都淹没在他的话声里,但是当雷宾的沉重的声音平缓地流动的时候,可以听见挂钟的钟摆声和用尖爪子在那里搔挠墙壁的轻微的冰霜爆裂声。

“照我自己的说法,就是照我们火夫的说法,神好像一团火。对啦!他住在人心里,圣经上说:‘太初有道,道就是上帝,’所以道也就是精神……”

“是理性!”巴威尔固执地说。

“对!总而言这,上帝是在心灵和理性里面,反正不在教堂里面!教堂是上帝的坟墓。”

雷宾走的时候,母亲已经睡着了,所以不曾知道。

此后,他便常常过来。碰到巴威尔家里有别人的时候,他就一声不吭地坐在角落里,偶尔插嘴说:

“不错。对啦!”

有一次,他在墙角用阴暗的眼光望着大家,阴郁地说:

“我们应当说说眼前的事情,将来如何——我们不可能知道,——是的!解放了的时候,他们自己会看出怎样做才好。——这样的那样的,生塞进他们头脑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够多的了!让人们自己去寻思。也许他们要推翻一切,推翻全部生活和全部科学,也许他们把一切都看得像教堂里的一帝一般,在反他们。你们只要把一切书籍交给他们就好了,之后,由他们自己去回答,——我以为就是这么回事儿!”

但是,只要巴威尔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他们两人立刻开始无尽无休的,然而却是平心静气的辩论。每每这时,母亲总是不安地听着他们的话,注意着他们,努力想要理解他们所谈的话。有的时候母亲觉得,这个肩膀很宽,长着黑胡子的人和身材匀称而结实的自己的儿子——两个人都好像已经变成了瞎子。他们东一头西一下地暗中摸索着,寻打着出路,用他们有力而盲目的双手乱抓一切东西,抖一抖,把这们换个位置,弄掉在地上,用脚踩那掉下来的东西。他们碰到的一切,都用手去——抚摸,再把它抛弃,但信仰和希望并没有丧失……

他们使她习惯了听这些率直而大胆得令人深感可怕的谈话。但是,这些谈话,已经不像初次那样强烈地震撼着她了,——她学会了该怎么不把这些话放在心里。在否定上帝的话背后,她常常感到着对上帝坚固的信仰。这种时候,她总是面带静穆的、宽容一切人的微笑。这样,她对雷宾虽说不很喜欢,但也不再有什么敌意了。

每星期一次,母亲给霍霍尔拿上衬衫和书送到监牢里去。有一次,她得到准许和他见了一面。当母亲回来的时候,很感动地说:

“他住在那里——就跟住家里一样。不管是谁——因为他性子好,大家都在跟他开玩笑。他虽然也有困难和苦楚,但是——他不愿意让人空看出来……”

“就应该这样!”雷宾插嘴说,“我们被痛苦包裹着,就如同被皮包裹着,——我们呼吸的是痛苦,穿的是痛苦。什么可夸耀的都没有!并不是一切人们都抹瞎了眼睛,有些人是自己闭上的,——是这么回事!既然是傻子——就忍受住吧!

……”

第12节

符拉索夫家的灰色小屋子,越来越引起工人区人们的注意。在这种注意里,包含着许多怀疑的谨慎和无心的敌意,但是,与此同时,也渐渐地生出了信赖的好奇。时常的有跑来,很小心地朝四周望望,然后,对巴威尔说:

“喂!朋友,听说你能看书,那么你一定特别明白法律了,有这么回事,你来给讲解讲解……”

于是就对巴威尔说起警察和工厂当局的某一种不正当的处理。情形复杂的时候,巴威尔就写一个便条给这个人,叫他去找城里某个熟识的律师请教,他自己能解决的——就自己来解决。

久而久之,在人们的心目中逐渐地产生了对这个年轻而认真的人的尊敬。他总是专心致志地观察一切,听取一切,他那注意力顽强地钻进每一个纠纷里,他永远而且到处都能从千万个牢牢地束捆住人们的线结里面的自然素质,认为它难以改变。西汉董仲舒提出“质朴之谓,找出一根共同的、没有尽头的线索,简单而大胆地谈论一切事情。

尤其是自从“沼泽的戈比”事件之后,巴威尔在人们的眼中的地位提高了。

在工厂的后面,有一个长满枞树和白桦的沼泽地,像一个腐烂的圈子似的,差不多把工厂包围住了。到了夏天,沼泽地上面蒸发出一种浓黄色的气体,大队的蚊子,从这块沼泽地飞到工人区去散播疟疾。沼泽地是属于工厂的土地,新厂主为了要从这声土地上面获得利益,所以想弄干这块沼泽地,附带着还可以从这里采挖泥炭。于是便对工人说,弄干这块沼泽地,可以整顿地形,并为大家改善生活条件,所以应该从他们工钱里面,按每卢布扣一戈比的比例扣下钱,作为弄干沼泽的费用。

工人们骚动起来,尤其是职员可以不必负担这笔费用的规定,让他们群情激愤。

礼拜六厂主宣布募集戈比的时候,正巧赶上巴威尔生病在家;他没去上工,所以不知道有这件事。第二天做过午祷后,仪表堂堂的老铸工西佐夫和个子和很高的而性子很坏的钳工玛霍廷,到他这来告诉关于沼泽地的厂主的决定。

“我们年纪在一点的人开过会了。”西佐夫庄重地说,“商议的结果,决定派我们两个来和你商量,困为你是我们伙伴中最明白事体的人,——厂主要用我们的钱来和蚊子打仗,天下真有这种法律吗?”

“你想想!”玛霍廷眨着细眼说。“四年前,那些骗子也曾捐过一次钱来盖浴室。那时候收集了三千八百卢布。但是那些钱到哪里去了?什么盖浴室……影子都没见。”

巴威尔给他们说明了这种苛捐的不正当,以及这种办法对厂方的明显利益;他们两个皱着眉头走了。母亲送他们出门之后,带着苦笑说:

“巴沙,那样的老头子也来请教你了。”

巴威尔没有回答,他满心事地坐在桌子旁边开始写什么东西。凡分钟之后他对母亲说:

“我有一件事情请你帮忙:你把这张字条送到城里去……”

“这危险不?”她问。

“危险。那里在印我们的报纸。这桩戈比事件无论如何非得在报上发表不可……”

“真的!”母亲说,“我这就去……”

这是儿子托付她的第一项任务。她很高兴:儿子对她公开说明了这件事。

“巴沙,这事我也懂的!”她一边换衣服,一边说着。“他们这样干是抢夺!那个人叫什么?叶戈尔·伊凡诺维奇?”

到了夜晚时分,她才回来,她虽然疲劳,可是却心满意足。

“我看见莎馨卡了!”她对儿子说,“她问候你呢。那个伊凡诺维奇非常直爽,是个滑稽鬼!很会说笑话!”

“你能跟那些人说得来,我真高兴!”巴威尔平静地说。

“真是些直爽的人!巴汁!人地越直爽越好!他们都敬重你……”

礼拜一巴威尔双没能去上工,因为他头痛。但是中饭时,菲佳·马琴跑来了,他的样子兴奋而且幸福,累得直喘气,他说:

“去吧!全厂都闹起来了。大家让我来叫你去!西佐夫和玛霍廷都说你最会讲理。怎么办呢!”

巴威尔一声不响地穿上了衣服。

“女工们都跑来了——七嘴八舌地在那里吵呢!”

“我也去!”母亲说。“他们打算怎样?我去看看!”

“妈妈也去吧!”巴威尔说。

他们加快了脚步一声不响地在街上走着。

母亲激动得喘着气,她心里预感到一件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

工厂门口有一群女工在那里叫嚣张。他们三个悄悄地走进院子里,立刻被卷进了拥挤不堪的、黑压压成群的激动喧噪的人流中。

母亲看见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锻冶车间前面,在那堆烂铁堆上,在红色砖墙前面,西佐夫,玛霍廷,维亚洛夫,还有五六个德高望重的老工人,正比比画画地站在那里。

“符拉索夫来啦!”有一个叫道。

“符拉索夫?快叫他到这儿来……”

“静一静!”有几处同时这样喊。

这时候,不远处忽然发出了雷宾平缓的声音。

“不仅仅是为了一戈比钱,是为了正义!——对啦,我们看重的,不是一戈比……它并不比别的戈比更圆,可是它却比别的戈比更重,我们一戈比里面含的血汗,比厂主一卢布里面含的还多,——就是这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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