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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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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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只有母亲才知道,他跟她最接近,她也用一种十分小心的、好像没有自信的感情爱着尼古拉。现在,母亲非常可怜他,非常疼爱他,但是,她抑制着自己的感情,因为她知道,假使她将这种感情流露出来,尼古拉一定会惶惑不安,不知所措,会像平时一样变得有点可知,——她不愿意看到他变成这个样子,这是由衷的。

母亲走进房间里来了。

尼古拉握着莎夏的手说:

“好极了!我相信,这对于你俩都是很好的!稍微笑有一点个人的幸福,——是没有什么害处的。尼洛夫娜,您准备好了?”

他微笑着扶了扶眼镜,走到母亲面前。

“那么,再见了,我希望是三四个月,至多是半年吧!半年——这就够长的了,不是吗?……请您千万自己要保重,好吗?好,让我们拥抱一下吧……”

瘦高个儿的尼古拉,伸出有力的两臂抱住了母亲,凝望着她的眼睛,笑着说:

“我好像是爱上了您了,我真想永远拥抱着您!”

母亲默默地吻着他的额和腮,她的两手在发抖。但她不愿意让他发觉,所以就把手松开了。

“好,明天要小心些!这样吧,您明天早上派个孩子来,——柳德密拉那儿有个男孩子,——就叫他来看看。好吧,再见了,同志们!祝你们好!…”

走到街上的时候,莎夏悄悄对母亲说:

“在必要的时候,他也会这样随随便便地去赴死的,大概也像这样有一点匆匆忙忙的。在死神和他打个照面的时候,他也会整一整眼镜说:‘好极了!’就这样死去。”

“我很喜欢他!”母亲低声说。

“我钦佩他,但是并不喜欢他!当然我非常尊敬他。他这个人有些枯燥,虽然他很善良,有时甚至很温柔,但是这一切还不够有人情味……好像有人盯在我们身后!我们分开走吧。如果您真觉察出有暗探跟着的话,就不要到柳德密拉那儿去。”

“我知道!”母亲说。

可是莎夏好像不大放心,又执拗地叮嘱了一句:

“不要进去!那时候就到我那儿去!那么,再见吧!”

她飞快地扭过身去,朝回走了

第28节

几分钟之后。

母亲坐在柳德密拉那小房间里的炉边烤着火。

女主人穿了束着皮带的黑衣服,在室内慢慢地来回走着,使室内充满了衣服的摩擦声和她的命令似的声音。

火焰把室内的空气吸到炉子里,发出了爆裂垢和悲号声。

女主人的话流畅地响着:

“人们愚笨的程度要比凶恶的程度厉害得多。他们只看到眼前的、手边的、立刻可以拿到的东西。可是,这手边的东西都是没有多少价值的,贵重的、有价值的东西离得很远。事实上,如果生活能够改善,人类就能够更聪明,这对大家来说都是有利的,大家都会高兴。不过,要想达到这要瓣目的,目前,就非得麻烦不可……”

她突然在母亲面前站住,好像抱歉一般地低声地说:

“这儿难得有人来,所以一有人来,我就要讲这些,您觉得很可笑吧?”

“为什么?”母亲说。她竭力要猜出柳德密拉在什么地方印刷,可是看不见什么特别的地方。

在这有三扇窗子临街的房间里,摆着沙发、一个书橱、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墙边放着一张床,靠床的角落摆放着洗脸盆,另外一个角落里装着炉子。墙壁上挂着照片。一切都是新的,坚固而清洁,在这所有的东西上面都反映出女主人的修女般的冷若冰霜的影子。

这里使人感到好像藏匿着什么东西。但是,不知道在哪里。

母亲仔细望了望门——一扇门是她刚才从小小的过道里走进来的,另外一扇门在炉子旁边,又高又窄。

“我是有事来的!”母亲发觉女主人在注意她,于是踌躇地说。

“我知道!没有事是不会到我这儿来的……”

母亲觉得,柳德密拉的声音好像有点奇怪。母亲对她望了望,她的薄薄的嘴唇旁边浮着微笑,没有光泽的眼睛在眼镜后面闪动着。

母亲避开了她的眼光,把巴威尔的演说稿交给她。

“就是这样,请您赶快印……”

接着,她就开始讲尼古拉准备被捕的情形。

柳德密拉默默地把纸塞在腰带下面,坐了下来。在她的眼镜上面反映出了红色的火光。火焰的热烈的微笑在她的凝然不动的脸上跳动着。

“要是他们到我这里来,我就要对他们开枪!”听完了母亲的话,柳德密拉坚决地、声音不高地说。“我有抵御暴力的权利!我既然号召别人去抵御暴力,我也应该这样做。”

火焰的反光从她脸上消失了,她的脸又恢复了方才那严峻的、稍稍有些傲慢的样子。

“她的生活太苦了!”母亲忽然这样亲切地想。

柳德密拉开始讲巴威尔的演说,起初好像不很起劲,可是渐渐地把头越来越凑近稿纸,很快地将一张张看过的稿纸放在旁边。读完之后,她站起来,伸直了身子,走到母亲身边。

“这太好了!”

她低头想了一想。

“您儿子的事,我不想跟您谈,——我没有见过他,也不喜欢说这种悲惨的事。亲人被判充军的那种滋味,我是知道的!可是,——我要问您,有了这样的儿子,一定很好吧?

……”

“是的,很好!”母亲说。

“同时也害怕,是吗?”

母亲镇静地笑着回答说:

“现在已经不怕了……”

柳德密拉用她那浅黑的手整理着梳得很光滑的头发,转身走到窗口。一个淡淡的影子在她脸上颤动,也许,这是她抑制住了的微笑的影子。

“我很快地排起来,您睡吧,您忙了一天,也够累的了。您在我床上睡,我现在不睡,半夜里也许要叫醒您来帮忙。

……您睡的时候请您熄了灯。”

她在炉子里添了两根木柴,伸直了身子,走进了炉子边上那扇又高又狭的门,随手把门紧紧地关上。

母亲望着她的背影,一面脱衣服,一面还在想着这位女主人。

“她好像在烦恼……”

一天的疲劳使她头昏脑胀可此时,她的心里却是异样地平静。眼前的一切好像都沐浴着爱抚的柔光。这种柔光匀和平静地充满了她的胸头。

母亲很熟悉这种平静的心情,每逢经过很大的骚动之后,一定会有这样的心情。

以前,这种现象使母亲有些不安,但是现在,这种现象只能是开阔着母亲的胸襟,并以强有力的感情来使得母亲更加坚强。

她吹熄了灯,躺在冷冷的床上,在被窝里蜷着身子,很快就睡熟了……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室内已经充满了晴明的冬日的寒冷的白光。

女主人手里拿了一本书躺在沙发上,带着不像平时那样的微笑,望着母亲的脸。

“啊呀!”母亲狼狈地叫道。“我怎么啦,睡了很久了吧?”

“早安!”柳德密拉说:“快要十点钟了,起来喝茶吧!”

“您为什么不叫醒我呢?”

“我本来想要叫您的。我走到您跟前,看见您睡得那么香,脸上带着那样愉快的微笑……”

她全身用了一个柔软的动作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床前,弯下腰来凑近母亲的脸。在她没有光泽的眼里,母亲发现了一种亲切可爱的和可以了解的神气。

“我不忍心叫醒您,大概您做了一个好梦吧……”

“什么梦都没有做。”

“好,这暂且不去管它!可是我非常喜欢您的秘。那么平静、善良……包含着那么多的意思!”

柳德密拉笑了出来,她的笑声很低,好像天鹅绒一般的柔和。

“我也想起了您的事,……您也够辛苦的!”

母亲耸动着眉毛,默默地想着。

“当然很辛苦!”柳德密拉说。

“连自己都不知道!”母亲小心地说。“有时候好像很辛苦。事情那么多,所有的事都是那么严重,叫人惊奇,很快地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快得很……”

她所熟悉的那种大胆兴奋的浪潮又在她胸头涌起,使她心里充满了各样的形象和思想。她在床上坐起来,急忙要把这种思想说出来。

“大家都在前进,前进,一直向着一个目标前进,……当然,痛苦的事情很多!人们都在受苦、挨打——打得简直惨无人道,许多愉快的事都没有他们的份,——这是很痛苦的!”

柳德密拉很快地抬起头来,用爱抚的眼光对母亲看了看,说:

“您说的是您自己的事吧!”

母亲望了望她,一边从床上起来穿衣服,一边说:

“在你觉得:这个人也重要,那个人你也喜欢,你替大家担忧,怜惜每一个人的时候,一切的事情都挤在心里,自己怎么能站在一旁呢……哪里还能退到一旁呢?”

她衣服只穿了一半,站在房间当中,沉思了一下。

她觉得,终日为儿子担心害怕,终日想保护他的肉体的她,已经没有了,——这样的她,现在已经没有了;她已经离开了,到了很远的地方,或许,被兴奋的猛火烧毁了。这反而减轻了她的灵魂的负担,洗涤了她的灵魂,使她的心灵生出了新的力量。她倾听着自己的心声,希望能看一看自己的心,一面又害怕会唤醒原有不安的情绪。

“你在想什么?”女主人走到她的身边,亲切而关心地询问。

“不知道!”母亲回答。

两人都默默地互相对望着,一会儿,又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尔后,柳德密拉一边向门口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我的茶炉不知怎么样了?”

母亲看看窗外,窗外正是严寒的日子,阳光灿灿明亮,于是她心里也倍感光明朗照了,而且有种热乎乎的感觉。

她想不断地、喜悦地讲一切的事情;为了汇集在她的灵魂里,像晚霞一样在那里发光的那一切,她不由得对某人抱着一种朦胧的感激之情。很久没有产生过的要祈祷的欲望又使她激动。

她想起了一年年轻人的脸,又好像听见一个响亮的声音喊道——“这是巴威尔·符拉索夫的母亲!……”接着,莎夏的眼睛放射出了愉快而温柔的光辉;雷宾以阴郁的姿态站了起来;儿子那青铜色的、果断的脸在微笑着;尼古拉狼狈地眨着眼睛……

突然,这一切被一声轻轻的深长的呼吸激动了,融合成为一片透明的彩云,用平静的感情抱着她一切的思念。

“尼古拉果然猜中了!”柳德密拉走了进来,关切地说给母亲。“他被捕了。我照您的话,今天差孩子去打听了打听。他说院子里有警察,他亲眼看到有一个警察躲在大门背后。还有暗探走来走去,孩子是认识他们的,没错儿。”

“果不其然!”母亲点着头说。“唉,可怜的……”

她叹了口气,但并没有怀着悲伤,——对于这种心境和情形,连她自己也觉得颇有点奇怪。

“最近他在城里工人中间做了多次报告,总之已经是应该出事的时候了!”柳德密拉皱着眉头,仿佛早有所料似的说。

“同志们都劝他说:‘走吧!’可是他不听!照我的意思,到了这种时候,不应该单用劝告,应该强制他走才行……”

一个男孩子站在门口,他长了一头黑发,面色红扑扑的,有一双美丽的蓝眼睛,鼻子小巧而带钩。

“可以把茶炉拿来了吗?”他的声音很响亮地问。

“请拿来吧,谢辽查!这是我的学生!”

母亲觉得,今天柳德密拉和以前有所不同了,变得比较随和、容易让人亲近了。在她那苗条的身体的柔软的动作里,有着无限的美和力量,使她的严厉而苍白的脸显得柔和了一些。一夜之间,她的眼睛下面添了一圈黑晕。从她身上可以感受到紧张的努力,她的心情恰似绷得很紧的弦。

男孩子搬来了茶炉。

“谢辽查,来认识认识吧!这是彼拉盖雅·尼洛夫娜,是昨天被判罪的那个工人的母亲。”

谢辽查默默地行了个礼,又和母亲握了手,尔后又出去拿来了面包,回到桌旁坐下来。

柳德密拉倒茶的时候,劝母亲不要回去,等打听清楚了警察究竟在那里等候什么再做打算。

“大概是在等您!他们一定会盘问您的,您说呢?……”

“让他们盘问吧!”母亲说,“就是把我抓了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先得把巴沙的演说词分散出去……”

“已经排好了。明天就可以分发到城里和工人区里。……

您认识娜塔莎吧?”

“怎么不认识?”

“请您送到她那边去……”

那个男孩子在看报,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似的,但是他的眼睛常常从报纸后面望着母亲的脸。

母亲碰到他的活泼的目光,心里格外高兴,不住地朝他微笑。

柳德密拉又讲起了尼古拉,对于他的被捕并不感到惋惜,可是母亲觉得这是很自然很正常的。

时间过得要比平时快,喝完了茶,已经快到正午了。

“真是的!”柳德密拉惊呼了一声。

这时有人急急地敲着门。

男孩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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