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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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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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六的傍晚,巴威尔从厂里回来,洗了脸,换过衣服,又要出门的当口儿,把目光避开母亲说道:

“客人要是来了,就说我马上就回来。请你不要害怕……”

她无力坐在凳子上。儿子皱着眉头看着她说:

“要么,妈妈……到别的地方去走走吧?”

这句话使她生气了,她否定地摇摇头,说:

“不用。为什么要那样呢?”

这是十一月下旬。白天,在结冻的地上,落了一场细粒的干雪,所以现在可以很清晰地听见走出去的儿子踩雪的声音。很浓的暮色,好像心怀叵测地要窥探什么,不动声色地靠近了窗边。母亲用手按着凳子,望着门口的方向,在那儿等候着……

她好像觉得置身黑暗中,有些身着奇装异服的歹人,弯腰屈背,东张西望,从四面八方偷偷地钻了进来。果不其然,有人已经在房子周围走动了,正用手在墙壁上摸索。

能听见口哨的声音。这娓婉而哀愁的口哨,好像一般细流在寂静的空气里盘桓,它沉思似的在黑暗的旷野上徘徊,仿佛是在寻觅什么,渐渐地走近了。突然,好像在板壁上冲撞了一下,这声音骤然消失在窗下了。

门洞里有脚步声,母亲打了个冷战,紧张地竖起眉毛站起身来。

门开了,起初,屋子里先伸进一个戴大羊皮帽子的头,跟着,慢慢地弓着腰走进一个很高的人来,他伸直了腰板儿,缓缓地举起右手,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用洪亮而有力的声音说:

“晚安!”

母亲默然地鞠了个躬。

“巴威尔不在家吗?”

那个人从容地脱下毛皮外套,抬起一只脚来,用帽子撞去了长筒靴子上面的雪,接着又把另一只脚上的雪掸去,把帽子仍到角落里,迈开两条长腿,一摆一摆地走进房来。走到椅子旁边,朝着椅子看了一眼,像是估量一下这把椅子是否牢靠,最后,坐了下来。用手掩着嘴巴,打了一个哈欠。他的圆脑袋,剪得光光的,两颊也剃得精光,长长的唇髭往下垂着。那大而突鼓的灰色眼睛,朝屋子四下望了一望,然后把一条腿落到另一条腿上,在椅子上面摇晃着,问道:

“这间房子是你自己的,还是向人家租的?”

母亲坐在他对面,回答说:

“是租的。”

“房子并不怎么好。”他批评了一句。

“巴沙马上就回来,请你等他一会儿。”母亲安静地说。

“我是在等他呢。”那个高大的男人镇定地回答。

他的镇定的态度、柔和的言谈和单纯的容貌,使她觉得安心他坦白诚恳地望着她,在他清澈的眸子里流露出愉快的火花。在他那修长的两腿、耸肩屈背、瘦骨嶙峋的身体里面,似乎有些什么好笑而又使人喜爱的地方。他穿着蓝色的衬衣和黑色的裤子,裤角塞进长筒靴里。

她想问他叫什么名字,从什么地方来,是不是很早就认识她的儿子,但是,他忽然摇动了一下身子,先开口问她了:

“妈妈!你额上的伤疤,是谁打的?”

他眼里含着明朗的微笑,亲切的探问着。但这个问题却使她气恼。她紧闭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一种冷淡而又不失礼的口气反问道:

“我的老天,这种事情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把身子朝她倾斜过来。

“不要生气,干吗要生气呢,因为我的养母也和你一样,头上有这么一个疤,所以我才这样问的。你听我说,她是被同居的靴匠用楦头打破的。她是洗衣女人,他是个靴匠。她——在我已经做了她养子之后——不知在什么地方碰到了这样一个酒鬼,真是她天大的不幸。他常常打她,真的!我吓得肉皮儿几乎要裂开了……”

由于他的直率,母亲觉着好像完完全全解除了戒备,她心想,巴威尔会因为她这样不客气地回答这个怪人而对她生气的——她歉意地微笑了一下,说:

“我并没有生气,不过你问得太突然了……这是我去世的男人留给我的礼物……你不是鞑靼人吗?”

他把腿不伸,咧开了大嘴笑起来,笑得差不多要把耳朵扯到后脑勺上去了。然后又认真地说:

“暂时还不是。”

“听你的口音好像不是俄国人,”母亲领会了他的诙谐,微笑着解释道。

“这种口音要比俄国人的好听些吧!”客人愉快地点点头,说道:“我是霍霍尔,出生在卡涅夫城。”

“来这住了很久了吗?”

“在城里住了一年了,一个月前,才进了你们这儿的工厂。在这认识了许多人,——你儿子和别人。在这里——打算暂时住一段。”他揪着胡子这样说道。

母亲对他喜爱起来,因为他赞美了自己的儿子,便想酬谢他一下,于是她说:

“喝杯茶吧?”

“怎么,先请我一个人吗?”他耸着肩膀回话。“等大家都来了,您再请客……”

这句话又使她重新想起了方才的恐怖。

“但愿大都和他一样!”她热切地这样希望着。

门洞里又传来了脚步声,门被很快地推开了。母亲又站起身来。但是,叫她着实吃了一惊,走进来的原来是一个个头不高、长着一副乡下姑娘的单纯面孔、留着一根亚麻色粗辫子的姑娘。她低声问道:

“我迟到了吧?”

“哪里,不迟!”霍霍尔望着房外回答。“走来的?”

“当然。您是巴威尔·米哈依洛维奇的母亲吗?您好!我叫娜塔莎……”

“父名呢?”母亲问。

“华西里也夫娜。你呢?”

彼拉盖雅·尼洛夫娜。”

“好,我们认识了……”

“嗳!”母亲微叹似的应了一声,含着微笑望着这个姑娘。

霍霍尔帮她脱下外套,问她:

“冷吗?”

“郊外很冷!风大……”

她的声音圆润而晨晰,嘴巴很小,有点鼓起,她周身滚圆而且健康。脱了外套,她立刻用她那双被寒风吹红了的小手用力地磨擦绯红的脸颊。长稠皮靴的后跟很响地踏着地板,急急地走进屋晨来。

“连套鞋都不穿!”这个念头在母亲心里一闪而过。

“是啊!”姑娘颤抖着,拖长了声音说。“冻僵了,哦!”

“我马上就烧茶炉去!”母亲快步走向厨房。“一会儿就来……”

她觉得这个姑娘她早就认识,好像早就对她怀着一种母亲般的善良而怜惜的爱,她不断的含着微笑,倾听着房间里面的谈话。

“你为什么这么烦闷,那霍德卡?”那姑娘问道。

“唉,——是这样。霍霍尔低声作答。“这位妈妈的眼睛好看得很,我想,我的母亲大概也有这样的眼睛。我常常想起母亲,我老觉着,她或许还活着。”

“你不是说她已经死了吗?”

“那是我的养母。我现在是说我的亲生的母亲。我觉得她是在基辅的什么地方讨饭,喝醉了酒的时候,就被警察打耳光。”

“唉,怪可怜的!”母亲独自想道,叹了口气。

娜塔莎低声地、快速而热烈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就又传来了霍霍尔洪亮的声音。

“嗨,你还年轻,朋友,苦酒喝得还不够多!生儿育女固然不容易,但都人学好却格外困难……”

“嗬,真有两下!”母亲在心里叫了一声,她禁不住想和霍霍尔说些亲切的话。但是,这当口儿门被缓缓地推开了。尼古拉·维索夫希诃夫走了进来,他是老贼达尼拉的儿子,是这个工人区里有名的孤僻的人,他老是阴沉着脸,避开一切人,因此人们都讥笑他。

母亲吃惊地问他:

“你来干什么,尼古拉?”

他用那双大手擦了擦颧骨突出的麻脸,也不寒喧,就闷声闷气地问道:

“巴威尔在家吗?”

“不在家。”

他朝房间里看了一眼,一边往里走,一边说:

“晚安,朋友们……”

“他也是?”母亲带着敌意怀疑着,当她看见娜塔莎亲切而高兴地向他伸过手去的时候,觉得十分奇怪而惊讶。

此后,又来了两个差不多还是孩子的少年。其中一个名叫菲奥多尔的,母亲认得他是老工人西佐夫的外甥,是一个尖脸盘、高额头、卷头发的少年。另外一个头发梳得很光,样子非常朴实,他虽然不是母亲的熟人,但也不是可怕的人物。最后巴威尔回来了,和他一起,又来了两个年轻的男人。她都认识他们,两个都是工厂里的工人。

儿子对她和蔼地说:

“茶炉已经生好了?那真得谢谢你了。”

“要买点酒来吗?”她建议道。她不知应该怎么向他酬谢那种她尚未理解的事。

“不,这倒不必!”巴威尔面带微笑亲热地告诉她。

她豁然感到,儿子故意夸大了集会的危险,是为了要捉弄她。

“这些就是危险人物吗?”她偷偷地问他。

“就是。”巴威尔走进房间,一边回答母亲。

“你这个人啊!……”她用一种亲切的感叹送走他,心里宽恕地想道:“还是孩子呢!”

第06节

茶炉烧开了,母亲把它搬进屋来。客人们转着桌子紧紧地坐成一圈,只有娜塔莎一个,手里拿本小书,坐在一角的灯下。

“为了要知道人们的生活为什么这样坏……”娜塔莎说。

“还有,为什么他们本人也不好,”霍霍尔插嘴说。

“……我们应该先看看,他们开始是如何过活的……”

“应该看看,亲爱的,应该看看!”母亲一边沏茶,一面独自说话。

大家静了下来。

“妈妈!你怎么啦?”巴威尔皱着眉头询问。

“我?”她向大家扫视了一下,知道大家都在看她,她不好意思地辩解道:

“我,不自觉地说出口了,就一句——你们应该看看!”

娜塔莎笑了,巴威尔也咧开嘴笑了,霍霍尔说:

“谢谢,妈妈,谢谢你的茶!”

“没有喝,就谢谢?”母亲说着,又望着儿子问道:

“我在这儿不碍事吧?”

娜塔莎回答说:

“你是主人,怎会碍客人的事呢?”

“于是就又像小孩似的可怜巴巴地央求道:

“嗳,快给我点茶吧,冷得我全身发抖,腿都冻僵了。”

“就来,就来,”母亲匆匆地答应着。

喝干了茶,娜塔莎大声地透了口气,把辫子甩到背后,开始朗读那本黄皮带图画的小书。

母亲很小心地不叫茶杯发出声响,一边倒茶,一边听那姑娘流畅的念书声。非常清朗的声音。和茶炉的细小而沉稳的歌声合在一起,在房间里,食肉寝皮的野蛮人的故事,恰似一条美丽的丝带在蜿动着。她所读的,和童话是一样的东西,母亲几次朝儿子望望,都想问他在这种历史里面究竟有什么可禁止的呢?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听这故事听得疲倦了,便开始悄悄地观察这些客人,而且不让他们发觉。

巴威尔和娜塔莎并肩坐着;他比谁都长得好看。娜塔莎低低地俯在书上,时不时用手撩开那滑到两旁太阳穴上的头发。她常常地抬起头来,她那和善的眼睛望着听众,压低嗓音,不看书本,说出一些个人的意见。

霍霍尔把宽大的胸脯靠在桌子角上,斜着眼睛在观看自己那揪得下垂的胡须。

级索夫希诃夫将手掌支着膝盖,像木头人一般笔直地坐在椅子上,他那张嘴唇很薄眉毛稀少的麻脸,像一副假面具似的一动不动。他那眨也不眨的细眼,顽固地盯着映在那个发光的铜茶炉上的自己的影子。他的呼吸似乎都停止了。

小小的菲佳听着朗读,无声地歙动着双唇,仿若是把书里的话在心里又重复一遍。他的朋友把臂肘放在膝盖上,用手掌支住腮帮,弯着身子,沉思地微笑着。

和巴威尔同来的,有一个是红锴卷发,长着一双快活蓝眼睛的小伙子,他大概是想找空儿说点什么,所以不安地在那里动弹着;另外那个浅色头发剪得很短的,用手摸挲着头,在那注视着地板,看不见他的脸。

房间里使人觉得特别舒服。母亲感受到一种她从来不曾经验过的特别空气,在娜塔莎那如同流水一般的念书声里,她想起了年轻时热闹的晚会,老是发散着腐臭的酒气的年轻人的粗暴言语,以及那些人所讲的无聊的笑话。她一想起这些,一种可怜自己的痛苦感,就隐隐地激动着她的心。

她想起了死去的丈夫那时的求婚。

在一个晚会上,他在黑压压的门洞里抓住了她,用整个身子把她靠在墙上,闷声闷气发发怒般地问着:

“可以做我的老婆吗?”

她觉得疼痛而且屈辱,但是他用力地揉搓她的胸乳,粗暴地喘息着,把他湿热的气息吹到她的脸上。她在他的胳膊里挣扎着,最后终于挣脱到一边。

“哪里跑!”他怒斥道。“喂,不回答吗?”

羞耻和屈辱,窒塞了她的呼吸,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人打开了门洞的门,他不慌不忙地把她放了。

“礼拜天派媒人来……”

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我要知道的,不是人类曾经怎样生活过,而是人类现在应该怎样生活!”屋子里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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