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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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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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病得很厉害,叶戈尔!”尼古拉说着,低下了头。

母亲叹了口气,不安地将这很挤很窄的小房间打量了一遍。

“这是我个人的事!”叶戈尔回答说。“妈妈,您不必客气,问他巴威尔的事吧。”

维索夫希诃夫咧开嘴笑了笑。

“巴威尔很好!身体很棒。他在那里好像是我的队长。和看管交涉也是他出面,总之,他在那里指挥,大家都尊重他……”

符拉索娃一边听着维索夫希诃夫讲着,一边点着头,并且用余光看了看叶戈尔的发青而浮肿的脸。

他这张脸上死板板的没有表情,好像非常非常扁了,只有双眼中还放射着活泼愉快的光芒。

“饿得很,想吃点东西!”尼古拉像记起什么似的突然说。

“妈妈,面包在架子上,再请你走到走廊里,敲一下左边第二扇门,有一个女的会出来开门,您就叫她把所有可吃的东西一起拿来。”

“所有哪里吃得下?”尼古拉反对说。

“你放心——不会多的……”

母亲走出去,敲了敲门,便凝神听着,一面悲哀地想起了叶戈尔——

“他快要死了……”

“谁?”里面问。

“叶戈尔·伊凡诺维奇叫我来的!”母亲低声回答。“他请你去一下……”

“就来!”里面不开门只是回话。

母亲等了一会儿,重新敲门。这次门就很快地开了,走出一个长得很高的戴眼镜的女人。

她一边匆匆地整着上衣那很皱的衣袖,一边严厉地问母亲:

“什么事?”

“我是叶戈尔·伊凡诺维奇派……”

“哦!我们走吧。啊,我认得您!”她低声说。“您好!这里暗得很……”

符拉索娃望了望她,想起了她曾经到过尼古拉家里。

“都是自己人!”她的脑子里这样闪了一下。

那女人差一点撞在母亲身上,于是就让母亲在前面走,自己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问:

“他不舒服吗?”

“是啊,他躺着。他说请您拿点吃的东西去……”

“哦,还是不吃为好……”

好两走进叶戈尔的房间的时候,他用喘哑的声音对她们说:

“朋友,我是不久就要回老家了,柳德密拉·代西里耶夫娜!这个家们没有得到官府的同意就从牢里逃出来啦,胆子真不小!请您先给他点东西吃,然后把他藏起来。”

那个女人点了点头,很关心地望着病人,严厉地说:

“叶戈尔,有人到您这儿来,就应该立刻来叫我!我看,你已经两次没有吃药了,——真不当回事儿!朋友们!到我那去吧!医院里马上就会派人来接叶戈尔。”

“那么,我不是要进医院?”叶戈尔无奈地问。

“是啊,我跟您一同去。”

“跟我进医院?唉,天啊!”

“不要再胡说……”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整了整叶戈尔胸口的棉被,对尼古拉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又检查玻璃瓶子里还有多少药水。她的声音十分镇静,每一个动作都很稳妥。她的脸色非常苍白,两道黑眉毛差不多在鼻梁上联在了一起。

母亲很不喜欢她的这张脸——她的脸好像非常傲慢,眼睛里没有光泽,更不带着丝毫笑意,她一说话就好像是在下命令。

“我们走吧!”她继续说道。“我就回来!您先把那种药水倒一汤匙给叶戈尔喝下去,不要再让他说话……”

这样说完后,她就把尼古拉带了出去。

“她这个人真好!”叶戈尔叹了口气,坚持说:“她这个人真了不起呢……妈妈,你得帮她一下。——她已经累了……

…”

“你不要说话!还是先吃药吧!……”母亲温柔而体贴地劝说。

他吃了药,眯着一只眼睛说:

“就算不说话,最后也是照样得死……”

他用另外一只眼睛望着母亲,他的嘴唇慢慢地展开来,算是笑了。

母亲忽然低下了头,一阵强烈的怜悯之情涌上心头,以至于让她几乎要流泪。

“不要紧,这是很自然的……有了活的乐趣一定要有死的义务……”

母亲疼爱地把手抚在他的额头,又轻声地劝说:

“不要说话了,好吗?……”

他闭了眼睛,好像是在倾听自己胸中的痰声。过了一阵儿,他又执拗地继续开口说话了:

“妈妈,不叫我说话是没有意义的!不说话有什么好处呢?不过是多受几分钟的痛苦。一方面,不宁失去跟好人谈话的乐趣。我想,像这个世界上的这样的好人,在那个世界里是不会有的……”

母亲十分担忧地打断了他的话。

“要是那位太太来了,她一定要骂我不该让你讲话……”

“她不是太太,她是个革命家,是个同志,是个好人。妈妈,她一定会骂你的。她对什么人都骂,老是这样的……”

叶戈尔慢慢地、费力地动着嘴唇,讲起了她这个邻居的历史,讲述中,他的眼睛里含着微笑。

母亲看出来,他是故意在那里说她。母亲望着叶戈尔那蒙着一层青色的脸,惊惶地想:

“他活不长了……”

柳德密拉走了进来,仔细地关上了门,对母亲说:

“您的朋友一定要换了衣服离开此地,越快越好。所以,彼拉盖雅·尼洛夫娜,你现在就得去替他弄一身衣服,把所有的东西都拿过来,只可惜,索菲亚不在这儿,把人藏起来那是她的专长……”

“她明天回来。”母亲将披巾搭在肩上,回答说。

每次她受了委托去办什么事的时候,她总是一心想很快很好地将它完成,除了她要做的事情之外,她什么也不再想。

此时,她也是很担心地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问:

“您打算让他穿什么样的服装?”

“什么样的都好!反正他是在夜里走……”

“夜里反而不好——路上人少,容易被人注意,他又不很灵活……”

叶戈尔沙哑地笑了起来。

“可以到医院里去看你吗?”母亲问。

叶戈尔咳嗽着点了点头。

“柳德密拉用她的黑眼睛望着母亲的脸迅速地说:

“您愿意和我轮流着来照顾他吗!对吧?很好,可是,现在赶快去吧!”

她亲切地、可是又不容分说地挽着母亲的手臂,把她带出门外,站在了门口,压低嗓门说:

“我把您带了出来,请您不要生气!他讲话对他身体很有害……可是,我有希望……”

她捏着手,手指发出咯咯的声响,但是,她的眼皮却疲劳困倦地垂下来了……

这种解释使母亲狼狈起来,她含糊不清地说:

“您这是什么话呢?”

“您得仔细注意一下,有没有暗探?”她低声地嘱咐,接着她就抬起双手,在额角左右擦了一下,她的嘴唇在抖,面色好像比以前温和。

“我知道的!……”母亲带着几分自负地说道。

走出门外,母亲停了下来,整一整披巾,同时悄悄地、却是目光炯炯地向四周看了一遍。在街上的人群里面,母亲已经能够差不多很准确地认出暗探来——他们的步伐总是故意装得很悠闲的样子,表情上、姿势上都带着不自然的放肆,脸上带着疲劳和无聊的表情,还有那双张惶的眼睛,眼光尖锐得令人不快,眼色忽忽闪闪,像是提心吊胆、干了什么坏事,又非常拙劣地想掩盖起来——这些情形,母亲是很熟悉的。

这一次,母亲没有看到那些看熟的暗探的面孔。

她不慌不忙地在大街上走了一段路,后来就雇了马车到了市场。她替尼古拉买了衣服,激烈地和那个卖主讨价还价,这之中,她入意大骂着自己的酒鬼丈夫,害她差不多每个月得替他购置全身新衣服。这个计策对商人并不起什么作用,可是母亲自己却觉得非常得意——因为她一路上已经想过了,警察局知道,尼古拉逃走之后一定要改装,所以会派暗探到市场来的。

她怀着同样的孩子般的小心回到叶戈尔家里,不多一会儿,她就得完成把尼古拉送往郊外去的任务。

她陪着尼古拉在街的边上走。她看到尼古拉低着头,沉重地跨着步子,那件很长的土红色大衣的下摆老是不断地缠住他的两条腿,他时不时地得伸手把帽子扶正,因为帽子总是滑到鼻子上,——心里觉得又好笑又高兴。

走到一条清冷的街上,莎馨卡在那儿等着他们;因而,母亲就朝尼古垃默默点头告别,然后独自回家来。

“可是,巴沙还在里面。……安德留夏也在……”她忧伤地想着

第10节

一看见母亲,尼古拉就不安而焦急地大声说:

“您知道吗?——叶戈尔的病情很严重,非常严重!他已经进了医院,方才柳德密拉来过了,要您到她那儿去……”

“到医院去?”

尼古拉用颤抖的手指推了推眼镜,又替母亲披了一件衣服,尔后,他用温暖的、干枯的手握着母亲的手,声音发颤地说:

“哦!您把这个包裹带去。维索夫希诃夫的事办好了吗?”

“都办好了……”

“我也去看看叶戈尔……”

由于疲劳,母亲感到有点头晕,可是尼古拉的那种不安的心情在她心里引起了悲剧的预感。

“他快死了。”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脑海里萦绕着。

可是,当她步入那个整洁明亮的小病房,看到叶戈尔倚着一堆白枕头坐在病床上,沙哑地大笑时,——她一下子就安下心来了。

她笑眯眯地立在门口听病人对医生说道:

“所谓治疗,这是一种改良……”

“不要瞎说,叶戈尔!”医生关心地低声阻止道。

“可是,我是革命家,我最讨厌改良……”

医生小心地将叶戈尔的手放在他的膝上,站起身来,沉思的捋了捋胡须,然后开始用指头按摸病人那浮肿的脸。

母亲跟那个医生很熟,他是尼古拉的一个很亲密的同志,名叫伊凡(达尼洛维奇。

母亲悄声走到病人面前,病人对她伸了伸舌头。

这时,医生转过头来,对母亲说:

“啊,尼洛夫娜!您好!手里拿的是什么呀?”

“大概是书。”

“他不能看书!”身材瘦小的医生命令似地说。

“他想把我弄成一个白痴!”叶戈尔抱怨着。

短促而沉重的呼吸和痰的声音一同从叶戈尔胸口处冲了出来。他的脸上,透出一层薄汗,他慢慢地法起了不听使唤的、好像十分沉重的手,用手掌在额上擦了一下。浮肿的两颊显得异样地呆板,使他原来善良的宽脸变得很难看。仿佛一切的轮廓都在死的面具下面消失殆尽了,只有因为脸肿而显得深陷下去的眼睛,仍是闪闪发光。带着宽容的微笑。

“喂,科学先生!我累了,——可以躺下吗?……”他问。

“不行!”医生简单地答。

“好吧,等你走了我就躺下……”

“尼洛夫娜!请您别让他躺下!给他把枕头垫好。还有,请您不要和他说话,这对他很有害……”

母亲会意地点了点头。

医生用细碎的步子很快很轻地走了出去。

叶戈尔垂下头,闭了双眼,安静下来了,只有手指还在慢吞吞地动着。

病房的白粉墙壁使人感到干燥的寒冷和阴冷的悲哀。很大的窗子外面,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菩提树的繁茂的树顶。在那沾满了灰尘的暗色的叶片之间,很鲜明地闪动着一点点的黄叶——这是那即将到来的秋寒之触角。

“死神正在不情愿地、慢慢地向我走过来……”叶戈尔并不睁开双眼,身子也一动不动,他接着说:“它看我是个非常和气的小伙子。——好像有点可怜我……”

“不要说话了,叶戈尔·伊丹诺维奇!”母亲轻轻地抚着他的手,请求般地劝说。

“等一等,我就要不说话了……”

他不停地喘着,每句话说得都困难,因为体力十分衰弱,他总得停上好一会儿才能再接着往下说:

“您和我们在一起,这是很值得庆幸的,——看了您的脸,心里就高兴。我常常问我自己,她的前途是什么呢?在前面等待着她的,也像大家伙面前的一样,是监狱和受肮脏的欺辱!当我想到这里,总觉得难受得很啊。您,不怕坐牢?”

“不怕!”她简单地回答。

“哦,那是当然的,可是不论怎样说,监狱总是令人讨厌的。我变成这样,完全是因为坐牢的缘故。凭良心说,——

我不愿意死……”

“或许,你还不会死!”母亲想这么说,可是望着他的脸色,却没能说出口。

“我是还能工作的……不过,要是不能工作,活着也是徒然,而且那样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

“话是对的,可是,这并不能使人得到安慰!”母亲不禁想起了安德烈的话,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她的心中。一天的奔波让她非常疲惫,肚子又饿。

病人的极其单调的带痰的低语声充满了房间,微弱无力地在光滑的墙壁上爬行。

窗外菩提树的树梢如同低垂的乌云,它的那种悲哀的黑色使人看了觉得吃惊不已。周围的一切在黄昏的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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