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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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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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却不敢把这话说出口——这位姑娘的严肃的面貌、紧闭的嘴唇,以及事务般的枯燥的谈话,好像在预先拒绝这样的爱抚。

母亲只好叹着气,无言地握着她伸出来的手,想:

“我可怜的……”

有一次,娜塔莎来了。她看见母亲非常高兴,抱住了她吻了又吻,然后突然轻轻地说:

“我的妈妈死了,死了,怪可怜的!……”

她摇了摇头,很麻利地擦了眼泪,接着说道:

“我很是舍不得我的妈妈,她还不到五十岁呢,应该还多活上几年。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死了反而可以清静安逸些了。她总是一个人在那儿,谁也不去理他,谁也不需要她,一天到晚只怕挨我父亲的骂。这样也算是生活吗?人活着谁都指望过好日子,可是我的妈妈除了受气之外,什么指望都没有……”

“娜塔莎,您说得对!”母亲想了一想,说道:“人活着都是指望有好日子过,要是没有指望——那还算什么生活呢?”母亲和蔼亲热地抚摸着姑娘的手,关切地问她:“你现在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娜塔莎轻快地回答。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满脸微笑地朝她说:

“不妨的!好人是不会孤零零地生活的,一定会有许多人跟着他……”

第08节

娜塔莎当上县里一家纺织工厂的教员,于是,尼洛夫娜就常常把禁书、宣言和报纸送到她那里。

所以,这就成了她的工作。

每月里她总有几次扮作修道女,或者装成贩卖花边和手织物的女商贩,有时候还打扮成小康的市民或是朝拜圣地的和巡礼者,背上背了口袋,或者手里拿了皮包和半合法的群众组织中进行工作,主张进行秘密活动,使党,在全省范围里到处奔波。

不论是在轮船上、火车里,还是在旅馆、客栈里,她的态度总是镇定自若、落落大方。她总是先去跟不认识的人攀谈,她那善于交际的、亲切的谈话,以及见多识广十分自信的态度往往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可是她毫不害怕也毫不在乎。

她喜欢跟人谈话,喜欢听他们讲各自的生活和满腹的牢骚与不满。每逢看到人们有强烈的不满的时候,她心里就充满了喜悦,因为这种不满一方面能反抗命运的打击,一方面对心里早已构成了的问题紧张地寻求着解决的办法。

在她眼前,越来越广泛地、多样地展开了那种为了养家糊口而在挣扎的那种忙碌不安的人间生活的画面。不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要欺骗人、剥削人,千方百计为自身的利益而压榨别人、吸干别人鲜血的那种残酷无耻的,明目张胆的勾当。

她也看出,地上的物产虽然非常的丰饶,可是老百姓仍旧非常贫困,围着那无数的财富去过着挨饿的生活。城市里有许多个教堂,教堂里堆满了上帝用不着的黄金和白银,可是在这些教堂门口,讨饭要饭的男男女都在那儿可怜巴巴地颤抖着,徒然而无奈地等待着过往的人们动了恻隐之心往他们手里扔上一个小铜子儿。

说实话从前,她也曾经看见过这种情形——金碧辉煌的教堂和神父那织金线的袈裟,乞丐的破陋住屋和他们褴褛的衣衫;可是从前她老是觉得这些都是很自然很正常的,但现在却知道这是不能容忍的,对穷人来说是莫大的侮辱。她知道,教堂对于穷人,应该比对于富人更为接近、更为必需。

她从画着基督的图画上和关于他的故事里,知道了基督是穷人的朋友,穿得很朴素。可是,在穷人们来找他寻求安慰的教堂中,她看见,他却被无耻的黄金和那在贫民前面夸耀般闪闪发亮的绸缎所束缚着。这时,她就不由地想起了雷宾的话:

“借了上帝的名义来欺骗我们!”

于是,她祈祷的次数不知不觉地减少起来了。

然而,她却越来越多地想到基督,想到有些人,他们虽然不提到基督的名字,甚至好像不知道基督,可是在她看来,好像他们是在遵照基督的教训生活着,而且和基督一样,也将大地看作了穷人的王国,也想将地上所有的财富平均分给穷人。

她在这方面想得很多,这种思想逐渐地在她心里成长、加深,并包容了她的一切见闻,用它匀称安详的火光普照整个黑暗的世界,整个生活和整个人类。

她觉得,她一向用一种不很明确的爱——恐惧和希望紧密地联合着、感动和悲哀结合着的一种复杂的感情——爱的基督,现在和她更靠近了,而且和从前的基督完全不一样了。基步督变得更崇高,对她更容易理解了,基督的脸好像也变得更愉快、更光明了,好像,基督受着人们的热血的灌溉(人们往往是为他慷慨地流出热血,却谦虚地不说出他们的难友的名字),真的复活了。

每次出门之后,再回到尼古拉那里的时候,母亲总是因为路上所见所闻的一切感到愉快、兴奋,再加上工作完成的很圆满很顺利,也就更加精神抖擞了。

“这样到处走走,多看看,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晚上,她常对尼古拉这样说。“使你可以知道,生活到底是个什么样儿。老百姓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他们受着屈辱,在那里奔波劳作,可是,有谁过问他们到底愿意不愿意呢?他们是在琢磨着,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呀?为什么要压迫剥削我们?地上的东西很多很多呀,为什么我们要挨饿呢?世界上到处都有知识,为什么我们是愚笨无知的睁眼瞎呢?慈悲的上帝看人是不分贫富贵贱,一律都当成他的孩子的,他究竟在哪里呢?人民因为不满自己的生活,渐渐就激愤起来,——他们感觉到,要是他们再不替自己打算打算,那么这不合理不公平的生活就会把他们闷死!”

母亲心里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内心有那么一种渴切而执著愿望——就是想用自己的话向人们说出生活的种种不合理的现象;有时候她竟很难抑制住这种愿望。

尼古拉每次看到母亲看插图的时候,总是微笑着给她讲些个非常美好又不平凡的事情。她被这种大胆的工作吓得半信半疑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惊讶万分地问尼古拉:

“这样的事当真能够成功?”

于是,尼古拉就执拗地、带着对自己预言的真实不可动摇的确信,隔着眼镜用和善的目光望着她,向她讲述未来的事情。

“人的愿望是没有限度,人的力量也是用不尽的!可是,世界在精神方面的发展,还是非常缓慢的。因为现在每一个人如果要使自己得到解放,需要积蓄的不是知识,而是金钱。可是,假使人们能够克服自己的贪心,能够摆脱强制劳动的时候,那么……”

她对尼古拉的话能够完全理解的还是很少。然而,对他的那种显示出他的坚决信念的感情,她却逐渐地能够理解了,因为这种感情令他的言语有了生气。

“世界上自由的人太少,这就是它的不幸!”他说。

这是她能理解能明白的事情——她认识一些完全没有贪心和恶意的人,她懂得,假使这样的人能够再多些,那么生活的黑暗狰狞的面目就可以变得比较亲切,变得比较和善、比较光明。

“人们非要违反本来的意志,变得残酷无情不可!”尼古拉忧郁地说。

母亲一下子想起了霍霍尔的话,于是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第09节

有一次,向来都非常准的尼古拉回家却晚了很多。

一进家门,连外套都不顾不上脱,便兴奋而激动地搓着双手,急急忙忙地说:

“尼洛夫娜,今天有一个同志从狱里逃出来了。可是那是谁的呢?我还没有打听出来……”

母亲的心立刻就激动起来,身子晃了一晃,赶忙在椅子上坐下,低声问:

“会不会是巴沙?”

“也有这种可能。”尼古拉耸耸肩膀,说道。“可是怎样帮助他躲藏起来呢?现在到哪儿去找他呢?我方才在街上各处走了一遍,心里想,或许可以碰到他?这当然是很笨的,可是总得想个办法才好呀!我再去走一趟……”

“我也去!”母亲高喊了一声。

“您到叶戈尔那里去,或话他能知道点消息。”尼古拉边说边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她包了头巾,心里充满了希望,也紧跟着出了门。眼前有点发花,心脏跳得很快,双腿几乎要跑起来。

她只顾低头朝前,周围的东西一样也看不见。

“等我到了那边,也许他正在那里!”这种希望好像电光一样在她心里闪着,有力地推动着她。

天气很热,她累得喘不过气来。

等她走到叶戈住屋的楼梯口时,她再也没有气力往上迈步了。于是,她就站住了,回头望了一望,不觉惊奇地低声叫喊了一句,同时把眼睛闭了一下,——她仿佛看见尼古拉·维索夫希诃夫站在门口,两手插在衣袋里。可是,当她重新张开眼睛时,却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了……

“或许是心理作用!”她心里想着,一边拾级而上,一边留神细听动静。

下面的院子里有缓慢的、不很清楚的脚步声。

于是,她机警地在楼梯转弯的地方站住,弯下腰来往下一看,她又看见一张麻脸在对着她微笑。

“尼古拉!尼古拉……”母亲欢呼起来了,跑下去迎他。

可是她的心中却一下子失望起来,倍感难受。

“你走你的!你走你的!”他小心的摇着手低声说。

她便疾步往上走,推门跨进了叶戈尔的房间。她一眼看见叶戈尔躺在沙发上,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尼古拉……从监狱里逃出来了!”

“哪一个尼古拉?”叶戈尔腾的一下子抬起头来,慌展望针问。“那里有两个尼古拉……”

“维索夫希诃夫……到这儿来了!……”

“好极了!”

这当口儿,他已经走进了房间,回头反锁上了门,然后摘下帽子,摸着头发,脸上挂着笑。

叶戈尔从沙发上坐起来,摇着头,急切地说:

“请过来吧……”

尼古拉满脸带着微笑走到母亲身边,和她握了握手:

“要是不看见你,——我简直想回监狱里去了!城里连一个熟人也没有,回到乡下,立刻就会被抓住。我一面走,一面想,真傻!为什么要逃出来呢?正这个时候,忽然看见了尼洛夫娜在路上跑呢!我就跟着进来了……”

“你是怎么跑出来的?”母亲问。

他很拘束地坐在沙发边上,不好意思地耸着肩膀,说:

“完全是偶然的!我在散步,有几个犯人在打一个看守。那里有一个宪兵出身的看守,因为偷了东西被降下来了。那家伙专门做暗探,告密,弄得大家走投无路!这会子大家在打他,闹得一团糟。看守们都害怕起来,跑来跑去,嘴里吹着警笛。我一看——牢门开着,外面就是城里的空地。我就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好像做梦一样。走了一会儿之后,才算明白过来了,——到什么地方去呢?回头一看,——牢门已经关上了……”

“唔!”叶戈尔说。“先生,那您就该回转身去,客客气气地敲敲门,请他们放您进去。您就说,对不起,我有点舍不得走呢……”

“嗳嗳,”尼古拉苦笑着说,“那不就太傻了!不过这样对于同志们总是很不好的,——对谁都没有说一声。……我走着,看见有群人在替小孩子出丧,我就跟着棺材,低垂了头,对谁也不看一眼。后来我在墓场上坐了一会儿,让风一吹,脑子里想起了一件事……”

“只想起一件?”叶戈尔问着又叹了口气,随后又添了一句:“脑子里未免太空了!”

维它夫希诃夫把头猛摇了一下,一点也不生气地笑了起来。

“不,现在我的脑袋不再是像以前那样空空的了。可是,叶戈尔·伊凡诺维奇,你却老是在生病……”

“每个人都做他所能够做的事!”叶戈尔一边咳嗽,一边回答他。“好,好,讲下去!”

“后来,我走进博物馆。在里面转了一圈,参观了一番,心里直盘算着该怎么办,我到哪里去呢?自己甚至生起自己的气来。同时,肚子又饿得要命!我在大街上,胡毛地走着,心里很不高兴。……我觉得,警察好像在盯着每一个人看。我心里想,我的这副尊容,是再也逃不过法庭的!……突然,尼洛夫娜从对面跑了过来,我赶快避开了,跟在她后面,一就是这样,完了!”

“可是,我怎么没有看见你呀?”母亲带着抱歉的口吻说。她对维索夫希诃夫细看了一下,觉得他好像比从前容易接近了。

“同志们一定在担忧……”尼古拉搔着头说。

“可是,你不可怜官府吗?他们也在担忧呢!”叶戈尔调侃地说。他张开了嘴巴,开始翕动着双唇,好像咬嚼空气一般。“好啦,不要再说笑了!得把你藏起来才好,虽然叫人痛快,可是事情并不很简单。假使我能起来……”他透不过气来了,把双手放在胸前,轻轻地抚弄着。

“你病得很厉害,叶戈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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