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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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 第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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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会方散。

谁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敕谕天下:

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贾母、邢、王、尤、

许婆媳祖孙等皆每日入朝随祭,至未正以后方回。在大内偏宫二十一日后,方请

灵入先陵,地名曰孝慈县。这陵离都来往得十来日之功,如今请灵至此,还要停

放数日,方入地宫,故得一月光景。宁府贾珍夫妻二人,也少不得是要去的。两

府无人,因此大家计议,家中无主,便报了尤氏产育,将他腾挪出来,协理荣宁

两处事体。因又托了薛姨妈在园内照管他姊妹丫鬟。薛姨妈只得也挪进园来。因

宝钗处有湘云香菱,李纨处目今李婶母女虽去,然有时亦来住三五日不定,贾母

又将宝琴送与他去照管,迎春处有岫烟,探春因家务冗杂,且不时有赵姨娘与贾

环来嘈聒,甚不方便,惜春处房屋狭小,况贾母又千叮咛万嘱咐托他照管林黛玉,

薛姨妈素习也最怜爱他的,今既巧遇这事,便挪至潇湘馆来和黛玉同房,一应药

饵饮食十分经心。黛玉感戴不尽,以后便亦如宝钗之呼,连宝钗前亦直以姐姐呼

之,宝琴前直以妹妹呼之,俨似同胞共出,较诸人更似亲切。贾母见如此,也十

分喜悦放心。薛姨妈只不过照管他姊妹,禁约得丫头辈,一应家中大小事务也不

肯多口。尤氏虽天天过来,也不过应名点卯,亦不肯乱作威福,且他家内上下也

只剩他一个料理,再者每日还要照管贾母王夫人的下处一应所需饮馔铺设之物,

所以也甚操劳。

当下荣宁两处主人既如此不暇,并两处执事人等,或有人跟随入朝的,或有

朝外照理下处事务的,又有先跴踏下处的,也都各各忙乱。因此两处下人无了

正经头绪,也都偷安,或乘隙结党,与权暂执事者窃弄威福。荣府只留得赖大并

几个管事照管外务。这赖大手下常用几个人已去,虽另委人,都是些生的,只觉

不顺手。且他们无知,或赚骗无节,或呈告无据,或举荐无因,种种不善,在在

生事,也难备述。

又见各官宦家,凡养优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发,尤氏等便议定,待王夫人

回家回明,也欲遣发十二个女孩子,又说:“这些人原是买的,如今虽不学唱,

尽可留着使唤,令其教习们自去也罢了。”王夫人因说:“这学戏的倒比不得使

唤的,他们也是好人家的儿女,因无能卖了做这事,装丑弄鬼的几年。如今有这

机会,不如给他们几两银子盘费,各自去罢。当日祖宗手里都是有这例的。咱们

如今损阴坏德,而且还小器。如今虽有几个老的还在,那是他们各有原故,不肯

回去的,所以才留下使唤,大了配了咱们家的小厮们了。”尤氏道:“如今我们

也去问他十二个,有愿意回去的,就带了信儿,叫上父母来亲自来领回去,给他

们几两银子盘缠方妥当。若不叫上他父母亲人来,只怕有混帐人顶名冒领出去又

转卖了,岂不辜负了这恩典。若有不愿意回去的,就留下。”王夫人笑道:“这

话妥当。”尤氏等又遣人告诉了凤姐儿。一面说与总理房中,每教习给银八两,

令其自便。凡梨香院一应物件,查清注册收明,派人上夜。将十二个女孩子叫来

面问,倒有一多半不愿意回家的:也有说父母虽有,他只以卖我们为事,这一去

还被他卖了,也有父母已亡,或被叔伯兄弟所卖的,也有说无人可投的,也有说

恋恩不舍的。所愿去者止四五人。王夫人听了,只得留下。将去者四五人皆令其

干娘领回家去,单等他亲父母来领,将不愿去者分散在园中使唤。贾母便留下文

官自使,将正旦芳官指与宝玉,将小旦蕊官送了宝钗,将小生藕官指与了黛玉,

将大花面葵官送了湘云,将小花面豆官送了宝琴,将老外艾官送了探春,尤氏便

讨了老旦茄官去。当下各得其所,就如倦鸟出笼,每日园中游戏。众人皆知他们

不能针黹,不惯使用,皆不大责备。其中或有一二个知事的,愁将来无应时之技,

亦将本技丢开,便学起针黹纺绩女工诸务。

一日正是朝中大祭,贾母等五更便去了,先到下处用些点心小食,然后入朝。

早膳已毕,方退至下处,用过早饭,略歇片刻,复入朝待中晚二祭完毕,方出至

下处歇息,用过晚饭方回家。可巧这下处乃是一个大官的家庙,乃比丘尼焚修,

房舍极多极净。东西二院,荣府便赁了东院,北静王府便赁了西院。太妃少妃每

日宴息,见贾母等在东院,彼此同出同入,都有照应。外面细事不消细述。

且说大观园中因贾母王夫人天天不在家内,又送灵去一月方回,各丫鬟婆子

皆有闲空,多在园中游玩。更又将梨香院内伏侍的众婆子一概撤回,并散在园内

听使,更觉园内人多了几十个。因文官等一干人或心性高傲,或倚势凌下,或拣

衣挑食,或口角锋芒,大概不安分守理者多。因此众婆子无不含怨,只是口中不

敢与他们分证。如今散了学,大家称了愿,也有丢开手的,也有心地狭窄犹怀旧

怨的,因将众人皆分在各房名下,不敢来厮侵。

可巧这日乃是清明之日,贾琏已备下年例祭祀,带领贾环、贾琮、贾兰三人

去往铁槛寺祭柩烧纸。宁府贾蓉也同族中几人各办祭祀前往。因宝玉未大愈,故

不曾去得。饭后发倦,袭人因说:“天气甚好,你且出去逛逛,省得丢下粥碗就

睡,存在心里。”宝玉听说,只得拄了一支杖,靸着鞋,步出院外。因近日将园

中分与众婆子料理,各司各业,皆在忙时,也有修竹的,也有乌刂树的,也有栽

花的,也有种豆的,池中又有驾娘们行着船夹泥种藕。香菱、湘云、宝琴与丫鬟

等都坐在山石上,瞧他们取乐。宝玉也慢慢行来。湘云见了他来,忙笑说:“快

把这船打出去,他们是接林妹妹的。”众人都笑起来。宝玉红了脸,也笑道:

“人家的病,谁是好意的,你也形容着取笑儿。”湘云笑道:“病也比人家另一

样,原招笑儿,反说起人来。”说着,宝玉便也坐下,看着众人忙乱了一回。湘

云因说:“这里有风,石头上又冷,坐坐去罢。”

宝玉便也正要去瞧林黛玉,便起身拄拐辞了他们,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

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

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道:“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

觉倒‘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

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

“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

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正悲叹时,忽有一个雀儿

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又发了呆性,心下想道:“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

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子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

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

会了?”

正胡思间,忽见一股火光从山石那边发出,将雀儿惊飞。宝玉吃了一大惊,

又听那边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弄些纸钱进来烧?我回去回奶奶们去,

仔细你的肉!”宝玉听了,益发疑惑起来,忙转过山石看时,只见藕官满面泪痕,

蹲在那里,手里还拿着火,守着些纸钱灰作悲。宝玉忙问道:“你与谁烧纸钱?

快不要在这里烧。你或是为父母兄弟,你告诉我姓名,外头去叫小厮们打了包袱

写上名姓去烧。”藕官见了宝玉,只不作一声。宝玉数问不答,忽见一婆子恶恨

恨走来拉藕官,口内说道:“我已经回了奶奶们了,奶奶气的了不得。”藕官听

了,终是孩气,怕辱没了没脸,便不肯去。婆子道:“我说你们别太兴头过余了,

如今还比你们在外头随心乱闹呢。这是尺寸地方儿。”指宝玉道:“连我们的爷

还守规矩呢,你是什么阿物儿,跑来胡闹。怕也不中用,跟我快走罢!”宝玉忙

道:“他并没烧纸钱,原是林妹妹叫他来烧那烂字纸的。你没看真,反错告了他。”

藕官正没了主意,见了宝玉,也正添了畏惧,忽听他反掩饰,心内转忧成喜,也

便硬着口说道:“你很看真是纸钱了么?我烧的是林姑娘写坏了的字纸!”那婆

子听如此,亦发狠起来,便弯腰向纸灰中拣那不曾化尽的遗纸,拣了两点在手内,

说道:“你还嘴硬,有据有证在这里。我只和你厅上讲去!”说着,拉了袖子,

就拽着要走。宝玉忙把藕官拉住,用拄杖敲开那婆子的手,说道:“你只管拿了

那个回去。实告诉你:我昨夜作了一个梦,梦见杏花神和我要一挂白纸钱,不可

叫本房人烧,要一个生人替我烧了,我的病就好的快。所以我请了这白钱,巴巴

儿的和林姑娘烦了他来,替我烧了祝赞。原不许一个人知道的,所以我今日才能

起来,偏你看见了。我这会子又不好了,都是你冲了!你还要告他去。藕官,只

管去,见了他们你就照依我这话说。等老太太回来,我就说他故意来冲神祇,保

祐我早死。”藕官听了益发得了主意,反倒拉着婆子要走。那婆子听了这话,忙

丢下纸钱,陪笑央告宝玉道:“我原不知道,二爷若回了老太太,我这老婆子岂

不完了?我如今回奶奶们去,就说是爷祭神,我看错了。”宝玉道:“你也不许

再回去了,我便不说。”婆子道:“我已经回了,叫我来带他,我怎好不回去的。

也罢,就说我已经叫到了他,林姑娘叫了去了。”宝玉想一想,方点头应允。那

婆子只得去了。

这里宝玉问他:“到底是为谁烧纸?我想来若是为父母兄弟,你们皆烦人外

头烧过了,这里烧这几张,必有私自的情理。”藕官因方才护庇之情感激于衷,

便知他是自己一流的人物,便含泪说道:“我这事,除了你屋里的芳官并宝姑娘

的蕊官,并没第三个人知道。今日被你遇见,又有这段意思,少不得也告诉了你,

只不许再对人言讲。”又哭道:“我也不便和你面说,你只回去背人悄问芳官就

知道了。”说毕,佯常而去。

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只得踱到潇湘馆,瞧黛玉益发瘦的可怜,问起来,比

往日已算大愈了。黛玉见他也比先大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泪来,些微

谈了谈,便催宝玉去歇息调养。宝玉只得回来。因记挂着要问芳官那原委,偏有

湘云香菱来了,正和袭人芳官说笑,不好叫他,恐人又盘诘,只得耐着。

一时芳官又跟了他干娘去洗头。他干娘偏又先叫了他亲女儿洗过了后,才叫

芳官洗。芳官见了这般,便说他偏心,“把你女儿剩水给我洗。我一个月的月钱

都是你拿着,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给我剩东剩西的。”他干娘羞愧变成恼,便骂

他:“不识抬举的东西!怪不得人人说戏子没一个好缠的。凭你甚么好人,入了

这一行,都弄坏了。这一点子屄崽子,也挑幺挑六,咸屄淡话,咬群的骡子似的!”

娘儿两个吵起来。袭人忙打发人去说:“少乱嚷,瞅着老太太不在家,一个个连

句安静话也不说。”晴雯因说:“都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么也不是,会两

出戏,倒像杀了贼王,擒了反叛来的。”袭人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

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恶些。”宝玉道:“怨不得芳官。自古说:‘物不平则鸣’。

他少亲失眷的,在这里没人照看,赚了他的钱。又作贱他,如何怪得。”因又向

袭人道:“他一月多少钱?以后不如你收了过来照管他,岂不省事?”袭人道:

“我要照看他那里不照看了,又要他那几个钱才照看他?没的讨人骂去了。”说

着,便起身至那屋里取了一瓶花露油并些鸡卵、香皂、头绳之类,叫一个婆子来

送给芳官去,叫他另要水自洗,不要吵闹了。他干娘益发羞愧,便说芳官“没良

心,花掰我克扣你的钱。”便向他身上拍了几把,芳官便哭起来。宝玉便走出,

袭人忙劝:“作什么?我去说他。”晴雯忙先过来,指他干娘说道:“你老人家

太不省事。你不给他洗头的东西,我们饶给他东西,你不自臊,还有脸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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