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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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 第1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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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阁习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不待问而可知娇怯之形的了。”贾政道:

“还不快续,这又有你说嘴的了。”宝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念道:

丁香结子芙蓉绦,众人都道:“转‘绦’,‘萧’韵,更妙,这才流利飘荡。

而且这一句也绮靡秀媚的妙。”贾政写了,看道:“这一句不好。已写过‘口舌

香’‘娇难举’,何必又如此。这是力量不加,故又用这些堆砌货来搪塞。”宝

玉笑道:“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点缀点缀,不然便觉萧索。”贾政道:“你只顾

用这些,但这一句底下如何能转至武事?若再多说两句,岂不蛇足了。”宝玉道:

“如此,底下一句转煞住,想亦可矣。”贾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领?上头说

了一句大开门的散话,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岂不心有余而力不足些。”宝玉

听了,垂头想了一想,说了一句道:

不系明珠系宝刀。忙问:“这一句可还使得?”众人拍案叫绝。贾政写了,

看着笑道:“且放着,再续。”宝玉道:“若使得,我便要一气下去了。若使不

得,越性涂了,我再想别的意思出来,再另措词。”贾政听了,便喝道:“多话!

不好了再作,便作十篇百篇,还怕辛苦了不成!”宝玉听说,只得想了一会,便

念道: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酰

贾政道:“又一段。底下怎样?”宝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

众人道:“好个‘走’字!便见得高低了。且通句转的也不板。”宝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

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

众人都道:“妙极,妙极!布置,叙事,词藻,无不尽美。且看如何至四娘,

必另有妙转奇句。”宝玉又念道: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

众人都道:“铺叙得委婉。”贾政道:“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赘呢。”宝玉

乃又念道:

恒王得意数谁行,姽婳将军林四娘,

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秾桃临战场。

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

胜负自然难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

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实可伤,

魂依城郭家乡近,马践胭脂骨髓香。

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

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馀意尚傍徨。

念毕,众人都大赞不止,又都从头看了一遍。贾政笑道:“虽然说了几句,

到底不大恳切。”因说:“去罢。”三人如得了赦的一般,一齐出来,各自回房。

众人皆无别话,不过至晚安歇而已。独有宝玉一心凄楚,回至园中,猛然见

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说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

了一会。忽又想起死后并未到灵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岂不尽了礼,

比俗人去灵前祭吊又更觉别致。想毕,便欲行礼。忽又止住道:“虽如此,亦不

可太草率,也须得衣冠整齐,奠仪周备,方为诚敬。”想了一想,“如今若学那

世俗之奠礼,断然不可;竟也还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方

不负我二人之为人。况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蘋蘩蕴藻之贱,可以羞王公,

荐鬼神。’原不在物之贵贱,全在心之诚敬而已。此其一也。二则诔文挽词也须

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写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须

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

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也。奈今人全惑于功名二字,尚古之风一洗皆

尽,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

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

《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

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

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宝玉本是个不读书之人,再心中有了这篇歪意,

怎得有好诗文作出来。他自己却任意纂著,并不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诞,竟杜

撰成一篇长文,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縠一幅楷字写成,名曰《芙蓉女儿诔》,

前序后歌。又备了四样晴雯所喜之物,于是夜月下,命那小丫头捧至芙蓉花前。

先行礼毕,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乃泣涕念曰:



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

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

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

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

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

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

处者,仅五年八月有畸。噫!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

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

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娴,

妪媪咸仰惠德。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罒孚}罬,薋葹妒

其臭,茝兰竟被芟鉏!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

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故尔樱唇

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诼谣謑诟,出自屏

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

既忳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

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

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

不获回生之药。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

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

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

翠于尘埃。楼空鳷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

五丝之缕?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

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

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苔晚

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

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老。捉迷屏后,莲瓣

无声;斗草庭前,兰芽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折断

冰丝,金斗御香未熨。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涉芳园;今

犯慈威,复拄杖而遽抛孤柩。及闻槥棺被燹,惭违

共穴之盟;石椁成灾,愧迨同灰之诮。尔乃西风古寺,淹

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

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

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余

衷,默默诉凭冷月。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

钳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君之

尘缘虽浅,然玉之鄙意岂终。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

问。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

婢之言,似涉无稽;以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何也?昔叶

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

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始信上帝委托权

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

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像以降乎泉壤耶?

望繖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旁耶?

驱丰隆以为比从兮,望舒月以离耶?

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鹥以征耶?

问馥郁而薆然兮,纫蘅杜以为纕耶?

炫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耶?

籍葳蕤而成坛畸兮,檠莲焰以烛兰膏耶?

文瓟匏以为觯斝兮,漉醁以浮桂醑耶?

瞻云气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觇耶?

俯窈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

期汗漫而无夭阏兮,忍捐弃余于尘埃耶?

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

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嗷嗷而何为耶?

君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

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复奚化耶?

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

来兮止兮,君其来耶!

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烟萝而

为步幛,列枪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

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

敔。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

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爰格爰诚,

匪簠匪筥。发轫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

通,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

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

殻р晖榘濉H擞镔饧爬祠ベ夤o筜。鸟惊散而

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读毕,遂焚帛奠茗,犹依依不舍。小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忽听山石之

后有一人笑道:“且请留步。”二人听了,不免一惊。那小鬟回头一看,却是

个人影从芙蓉花中走出来,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魂了!”唬得

宝玉也忙看时,──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九回 薛文龙悔娶河东狮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

话说宝玉祭完了晴雯,只听花影中有人声,倒唬了一跳。走出来细看,不是

别人,却是林黛玉,满面含笑,口内说道:“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的

了。”宝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答道:“我想着世上这些祭文都蹈于熟滥了,

所以改个新样,原不过是我一时的顽意,谁知又被你听见了。有什么大使不得的,

何不改削改削。”黛玉道:“原稿在那里?倒要细细一读。长篇大论,不知说的

是什么,只听见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

这一联意思却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熟滥些。放着现成真事,为什么不用?”

宝玉忙问:“什么现成的真事?”黛玉笑道:“咱们如今都系霞影纱糊的窗槅,

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宝玉听了,不禁跌足笑道:“好极,是极!

到底是你想的出,说的出。可知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妙事尽多,只是愚人蠢子说

不出想不出罢了。但只一件:虽然这一改新妙之极,但你居此则可,在我实不敢

当。”说着,又接连说了一二十句“不敢”。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为

你之窗,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古人异姓陌路,尚然同肥马,衣轻裘,敝之而无

憾,何况咱们。”宝玉笑道:“论交之道,不在肥马轻裘,即黄金白璧,亦不当

锱铢较量。倒是这唐突闺阁,万万使不得的。如今我越性将‘公子’‘女儿’改

去,竟算是你诔他的倒妙。况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故今宁可弃此一篇大文,万

不可弃此‘茜纱’新句。竟莫若改作‘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垄中,丫鬟薄

命。’如此一改,虽于我无涉,我也是惬怀的。”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

头,何用作此语。况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我的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还不

算迟。”宝玉听了,忙笑道:“这是何苦又咒他。”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

并不是我说的。”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可妥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

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黛玉听了,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的狐

疑乱拟,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说:“果然改的好。再不必乱

改了,快去干正经事罢。才刚太太打发人叫你明儿一早快过大舅母那边去。你二

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想是明儿那家人来拜允,所以叫你们过去呢。”宝玉拍手

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儿还未必能去呢。”黛玉道:“又来了,

我劝你把脾气改改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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