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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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魇-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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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春是否早先也是贾政的女儿?
  前面提起过,宝玉起初与元春只相差一岁。如果迎春也是贾政的女儿,只能是庶出。惜春本来是贾政幼女,不是孤儿,但是至少是早年丧母,才养成她孤僻的性格。〃四详〃推测她也许是周姨娘的女儿,是错误的。迎春也死了母亲,而与惜春不应同母。如果迎春惜春都是贾政亡妾所生,加上赵姨娘以及与赵姨娘作对照的周姨娘,贾政姬妾太多──今本将他与姬妾众多的贾赦对照,正如迎春反衬出探春的才干。──因此迎春不会是贾政的女儿。她是与贾赦邢夫人同时添写的人物。第二十二回赏灯家宴有迎春而没有贾赦夫妇,想必是因为回内迎春制的灯谜是后添的,所以没忘了在席上也连带添上迎春。
  第一个早本就我们所知,已经有了第二十二回、第六十二回──缺下半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因为这时候还没有甄士隐贾雨村与英莲──与第六十三回。写第二十八回时,仍旧只有贾政一房,没有贾赦夫妇与迎春,但是元春已经改为皇妃,赏赐的节礼暗示后文元妃主张金玉联姻。
  一七五四本前,书名〃红楼梦〃时,黛玉死后宝玉才定亲。明义〃题红楼梦〃诗有:〃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第一个早本内大概也是这样,此后改为奉妃命定亲后黛玉才死。至书名〃红楼梦〃时已经又改了回来。为什么要改回来?
  一七五四本前,第五十八回元妃已死。这一点一直就是这样──第一个早本已有第二十二回,回内灯谜预言元春就快死了。奉妃命联姻的本子里,遗命没有宣布,因为贾家给贾妃戴孝是国孝兼家孝,不能婚娶,早说穿了需要回避,种种不便。近八十回方才行聘,大概不久黛玉就死了,否则婚后与黛玉相处,实在无法下笔。宝玉婚后不会像贾琏那样与别房妇女隔离──贾母离不了他,与黛玉不免天天在贾母处见面。他们俩的关系有一种出尘之感,相形之下,有一方面已婚,就有泥土气了。仅只定了亲,宝钗不过来了,宝黛仍旧在贾母处吃饭,直到黛玉病倒,已经十分难堪──为了宝玉定亲而病剧,照当时的人看来,就有不贞的嫌疑,害得程本的黛玉临终向紫鹃自剖,斯文扫地。
  要替黛玉留身分,唯有让她先死,也免得妨碍钗黛的友谊,尽管宝钗对婚事也未见得愿意。她对宝玉虽然未免有情,太志趣不合。
  这早本怎么也只有八十回?一七六○中叶以后,八十回抄本〃石头记〃是有市价的,所以这早本的前八十回也充今本销售。等到书主发现上了当,此本倒比今本有结尾,使读者比较满足,也许因此不忍抽换成为今本。
  最后还有最怪的一个〃旧本〃之六:
  相传旧本红楼末卷作袭人嫁琪官后,家道隆隆日起,袭人既享温饱,不复更忆故主。一日大雪,扶小婢出庭中赏雪,忽闻门外有诵经化斋之声,声音甚熟习,而一时不能记忆为谁。遂偕小婢自户审视,化斋者恰至门前──则门内为袭人,门外为宝玉。彼此相视,皆不能出一语,默对许时,二人因仆地而殁。
  ──境遍佛声著“读红楼梦劄记〃(载一九一七年三月说丛第一期)
  在这本子里,宝玉出家为僧,但是并没有到青埂峰下〃证前缘〃,回到神的话框子里,而是极平凡的乞讨斋饭。
  程本写宝玉走失后,贾政看见他一次,已经做了和尚,与二仙偕行,神出鬼没。于是袭人别嫁。当时家境也还过得去,抄家荣府只抄了贾赦一房,一切照旧,因此袭人嫁人并不是为了生活。此本写袭人嫁后〃温饱,不复更忆故主〃,是说在贾家十分穷苦,与程本的情况不合。宝玉成了仙再来化斋,除非是试她的心──还有什么可试的?而且也不会死了。此本显然不是改写程本的结局,年代早于程本,因为程本一出,很少能不受影响的。
  程本后四十回的作者写袭人嫁蒋玉菡,是看了第二十八回茜香罗的暗示与第六十三回袭人的签诗〃桃红又是一年春〃。看过删批前各本都有的第二十八回总批的人,知道袭人后来与蒋玉菡一同供养宝玉宝钗,也未必一定照这条线索续书,因为也许觉得这样宝玉太没志气了。但是此本宝玉与已作他人妇的袭人同死,岂不更没出息?程本的袭人在宝玉失踪,证实做了和尚之后嫁人,已经挨骂。原著内宝玉没出家她倒已经出嫁了,太与当时一般的观点不合,所以几乎可以断言没一个续书人会写宝玉与背弃他的失节妇同死──太不值得。而且为了 
黛玉出家,倒又与袭人作同命鸳鸯,岂不矛盾?
  但是书中两次预言宝玉为僧(第三十、三十一回),有一次是为袭人而发。袭人死了他也要做和尚。袭人虽然没死,他也失去了她。
  宝玉四周这许多女性内,只有黛玉与袭人是他视为己有的,预期〃同死同归〃(第七十八回)。四儿说同一日生日就是夫妻(第七十七回)。黛玉袭人同一日生日(第六十二回)。当然她们俩的关系是通过宝玉。
  那样爱晴雯,宝玉有一次说她〃明儿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分明预备过两年就放她出去择配。一语刺心,难怪晴雯立刻还嘴,袭人口中的〃我们〃又更火上浇油。
  提起晴雯来,附带讨论明义〃题红楼梦〃诗有一首:
  锦衣公子茁兰芽,红粉佳人未破瓜。少小不妨同室榻,梦魂多个帐儿纱。
  这是倒数第四首。上一首咏晴雯:
  生小金闺性自娇,可堪磨折几多宵?芙蓉吹断秋风狠,新诔空成何处招?
  下一首粗看是咏黛玉初来时睡碧纱厨。周汝昌举出下列疑点:
  〃一、明义诗二十篇,固然不是按回目次序而题的,但大致还是有个首尾结构。前边写黛玉已有多处,若要写碧纱厨,最早该写,为什么已写完了晴雯屈死,忽又'退回'到那么远去?
  二、'红粉佳人'一词,不是写幼女少女所用。
  三、宝黛幼时同室而未同榻。'梦魂多个帐儿纱',这是说虽然同室,而梦魂未通的话。〃
  周汝昌因此认为这首诗是写八十回后的宝钗,指宝玉婚后没与她发生肉体关系(〃红楼梦新证〃第九一五至九一六页)。
  第七十七回逐晴雯后,
  一时铺床,袭人不得不问〃今日怎么睡?〃宝玉道:〃不管怎么睡罢了。〃原来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他越发自尊自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圈,较先幼时反倒疏远了。……且有吐血旧症,虽愈,然每因劳碌风寒所感,即效中带血,故迩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宝玉夜间常醒,又极胆小,每醒必唤人。因晴雯睡卧警醒,且举动轻便,故夜晚一应茶水起坐呼唤责任,皆悉委他一人。所以宝玉外床只是他睡。
  第五十一回还是袭人睡在外床,袭人因母病回家,晴雯叫〃'麝月你往他那外边睡去。'……伏侍宝玉卧下,二人方睡,晴雯自在薰笼上,麝月便在暖阁外边。〃
  暖阁大概就是墙壁上凹进去一块,挖出一间缺一面墙的小室,而整个面积设炕,比普通的炕聚气,所以此节麝月说〃那屋里炕冷〃,指晴雯麝月平时的卧室。暖阁上也挂著“大红绣幔〃(同回太医来时),夜间放下。第五十二回紫鹃〃坐在暖阁里,临窗作针黹〃。潇湘馆的暖阁有窗。
  芙蓉诔中有〃红绡帐里,公子多情〃;又写晴雯去后,〃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息〃。〃娇喘〃是指病中呼吸困难。
  〃梦魂多个帐儿纱,〃是睡梦中也都多嫌隔着层帐子。此句与上句〃少小不妨同室榻〃矛盾──同榻怎么又隔着帐子?只有晴雯有时候同榻,也有时候同室不同榻。百回〃红楼梦〃也许曾经实写隔帐看她的睡态,今本删了。
  上一首诗写晴雯屈死,此诗接着代晴雯剖白,虽〃同室榻〃,并无沾染。称十六岁的少女为〃红粉佳人〃并无不合,尤其是个〃妖妖趫趫〃的婢女(王善保家的语)。如果是写宝钗婚后,夫妇当然〃同室榻〃,为什么〃不妨同室榻〃?
  宝玉对宝钗丰艳的胴体一向憧憬着。甲戌本第二十八回回末总批有:〃宝玉忘情露于宝钗,是后回累累忘情之引。〃〃忘情〃不会是指婚后──婚后忘情〃露于宝钗〃有什么妨碍?──因此八十回内应当还有不止一次,但是并没有,想必像〃回回写药方〃一样,嫌重复删掉了。总之,婚后宝玉决不会用这方式替黛玉守节。
  结在宝玉袭人之死上的异本,重逢的一幕似是套崔护人面桃花故事──因为怡红夜宴占花名,袭人是桃花?──虽然套得稚拙可笑,仍旧透露袭人的复杂性──以为忘了宝玉,一见面往事如潮,竟会心脏病发,或是脑溢血中风倒毙。宝玉也同样的矛盾,出了家还是不能解脱。第一个早本那两句批仍旧适用:〃二次翻身不出〃、〃可知宝玉不能悟也。〃结局改出家,是否有过这么个〃半途屋〃(hlf…wy house)──美国新出狱犯人收容所──心理上的桥梁?宝玉至死只是个〃贫僧〃,〃缁衣乞食〃,也继承第一个早本的黯淡写实作风。关于此本的资料实在太少,但是各方面看来,还是可能是个早本,结局改出家后的第一个本子。
 
  〃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书中才有太虚幻境,有宁府,有卫若兰。从太虚幻境的册子曲文上,我们知道卫若兰早死,湘云没有再嫁。既然没有再醮宝玉,显然宝玉与湘云偕老的结局已经改为出家。
  太虚幻境的画册歌词预言宁府是贾家获罪的祸首。因此书中有了宁府,就有获罪的事。出了事就穷了下来,不必一直等到宝玉晚年。所以宝玉出家的时候年纪还轻。
  最初书中只有贾政一房,加贾赦在加宁府之前。结局改出家后,已经有了宁府,奉元妃命金玉联姻的早本却还没有贾赦这一房。因此奉妃命联姻的本子结局还没改为出家。那是个八十回本,八十回后应当还是宝钗早卒,续娶湘云,与第一个早本相同。
  第一个早本已有袭人另外嫁人。庚本第二十一回回前有书名〃红楼梦〃期总批,内引〃后卅回〃〃薛宝钗借辞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回目,并透露此回袭人已去。这是一七五四本前的末一个早本。第一个早本内宝钗嫁后一年就死了。如果一年内袭人已去,倒像是吃新奶奶的醋,又像是宝钗容不得人。但是袭人嫁人要趁年轻,不在宝钗生前,也在死后不久。宝钗死后多年,宝玉才穷得无法度日,所以袭人离开他的时候,生活还不成问题。
  结局改出家后,已经改了贾家获罪骤衰,因此袭人嫁蒋玉菡时业已家境贫寒,嫁后〃温饱,不复更忆故主。〃似乎改出家后的第一个本子非常现实。
  有个佚名氏〃读红楼梦随笔〃──旧抄本──一开头就说:〃或曰:三十一回篇目曰:'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是宝玉偕老者,史湘云也。殆宝钗不永年,湘云其再醮者乎?因前文写得宝玉钟情于黛,如许深厚,不可再有续娶之事,故删之以避笔墨矛盾;而真事究不可抹煞,故于篇目特点之。〃
  末两句是〃自传说〃,认为此书全部纪实。删去这两句,似乎就是结局改出家的主因。但 
如果为了忠于黛玉,出了家化斋遇袭人,意外的情死反而更削弱了宝黛的故事。
  我想这是因为袭人之去是作者身历的事,给了他极大的打击,极深的印象。而宝黛是根据脂砚小时候的一段恋情拟想的,可用的资料太少,因此他们俩的场面是此书最晚熟的部份。第六十七回已是〃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才有的,戚本此回已经又改写过,回内的宝黛也还不像作者的手笔。固然早本高低不匀,最初已有的怡红夜宴就精彩万分,第六十七回刚巧是波浪中的一个低槽。但也是宝黛的场面实在难写。结局初改出家的时候,宝黛之恋还不是现在这样,所以不专一,刚去掉了个湘云,又结束在宝玉袭人身上。等到宝黛的故事有了它自己的生命,爱情不论时代,都有一种排他性。就连西门庆,也越来越跟李瓶儿一夫一妻起来,使其他的五位怨〃俺们都不是他的老婆〃。
  第二十九至三十五这七回,添写金钏儿这人物的时候改写过。除了少量的原文连批注一并保留了下来,此外全无回内批。加金钏儿在书名〃红楼梦〃期之前,至迟也是一七四○末叶,此后二十年来不会一直没批过。唯一可能的解释是后来作者再次改写这七回,抽换的几页上的批语当然没去抄录;然后直接交抄手誊清,也没交代抄手将保留的诸页上哪条夹批眉批双行小字抄入正文。因此新改的这七回仍旧只有加金钏前的四条批注。固然作者一向不管这些细节,也可见他重视脂批的限度。
  这七回誊清后也没经批者过目,就传抄了出去,因此迄未加批。想必作者已故,才有这情况,与一七五四年脂砚〃抄阅再评〃,一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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