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朱成碧 作者:碧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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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朱成碧 作者:碧心寒-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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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抱羞一笑,“奴才不敢。”诺敏拉过她的手,道:“细究起来你还算是御前的人,那样容不得半点马虎的差事,就连梁谙达也赞你稳妥沉着。这些事情就连老祖宗都是有夸赞,你实在不必太过自谦。”说着转头拿起玲珑撂在炕上的绣案,仔细端详着,赞道:“好鲜亮的活计!这样的针线,当真难得。”
玲珑低眸侧眼窥探着,面前的人,莹润如白玉的侧面轮廓,迎着光,仿佛是夏日里枝头最清亮的栀子花,盈盈招摇在风中,笑着,温婉安详的模样。
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她看着那一个影子走到炕前,拿起自己的绣案,惊叹:“好鲜亮的活计!真是巧手。”
像,真是像,侧着脸婉转浅笑的瞬间,玲珑几乎错觉时光的倒流,倒流回从前在明府院中,岁月静好的时光。
壬子年的时候自己也是这样在炕上作针黹,用宝蓝色的丝线,住着府里僻静的小院子。月洞门外是参差的竹影,石子甬路上青苔满布,春日的太阳暖而无力,只等着在窗户纸上勾画出那个英气好看的影子,每天就这样等啊等,等着房前的敲门声,有时候来晚了些,便是郁郁不言闷上一整天。
初九,春末时的初九。那天老太太特意交代了,头等重要的日子,不许旁人打搅。她也知道科举乡试的重要,早早的命丫头闭了院门,静静地坐在窗下等他的好消息。听到闺阁院墙外喧闹的鞭炮声便莫名地欣喜,自己本是最听不得哔驳之音的,那一刻只觉得胜过一切丝竹管弦。
多少天来窝在别苑里,除了晨昏定省,只打发了丫头去打探。终于有一天回话说是中了乡试举人,老太太高兴着,要传一班戏过来热闹热闹。园子里开了宴,太太打发了人来请她过去,换上了鲜艳的装束,满眼珠翠,目光逡巡。却仍盼不见那英气好看的箭袖装束,冬郎,冬郎,朗眉星目的侧影,总能教人痴痴地悬心。
终究还是回来了,却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身后跟来的姑娘由父亲领着,二品的顶戴,舅父亲自起身相迎。只依稀听得是官拜两广总督,姓氏名目都模糊了。只是听得姨太太笑意盈盈地引见:“这是卢侍郎家的蕊儿,今儿头一遭进院子来,给老祖宗您请安了。”
这里老太太却只一心记挂着宝贝孙子,见他姗姗来迟心头着实有些不悦的,又听得日间去墨坊求字,唯恐被明珠知道了有生事端,只得板下脸来训斥两句,席面上气氛蓦地冷了。一众女眷都不敢辩,那边厢明珠倒也似乎觉察了些什么,脸色阴阴地沉下来。她只看着他独立在原地的惶恐不安,心头突突乱跳。
倒还是那跟着前来的叫蕊儿的少女先开了口,声音款款温柔,听上去让人不觉舒坦:“回老太太的话,公子原是为了下月您的大寿焦心于寿礼,听说坊间得了几幅好字,老太太您又是爱极了书画的,生恐被人抢了先,因此才急着过来看了,家父也是因这个才和公子遇上的,叙起缘由,因听说是旧交,又才高中,定要带蕊儿过见见。”字字熨妥,仿佛贴着人心一般。
她在人群中留心看这个处事不惊的女孩子,梳着少女的发髻,湖蓝缎子月白长裙,简单而雅致的装束倒不像个旗人家的格格。眉目浅淡温和,形容沉静端庄,便像是长白山上的湖水,又清又亮,虽不及美,但只一望下去便让人从心底生气一股悠悠地暖意,浑身舒畅安乐,有那种说不出的欣然快慰。
几句话轻描淡写地扫过原来的尴尬僵局,明珠是至孝的,听得此言自然不予追究,只是含笑点头。老太太更是倚着红木寿星椅笑得合不拢嘴,竟忘了招呼,倒还是太太领着去了跟前儿。
她躲在鬓发斑白的外祖母身后看着他眼中欣喜惊艳的眼神,五脏六腑像是结了冰一般,一丝丝冷得生疼,从头到脚麻木了知觉,只觉得张口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那边老太太早已拉了那名叫蕊儿的女孩子,像是得了珍宝一般,只笑着满口夸赞:“出落得这样好,是个美人坯子无疑了。难得的是且这样识礼,又大方。”那边厢二太太又跟着凑趣,插话道:“才将冬郎还悄悄跟我说,还是个女才子,一手的好字,文墨精通,便是和他相比也不逞多让的。今儿瞧上的那幅字,还是出自她的手笔。”老太太闻言更加欢悦,直道:“那便是更好了,咱家的女孩子和她一比,那可都下去了。”
她倒是惊住了,愈发留心去看他的眼神,冬郎,只是注视着那个温婉的少女,那样款款流动的眼波,比四五月的春光还要明媚。那蕊儿终究是受不住这样的夸赞,屈膝施礼道:“只不过是在坊间学的点滴文墨,不值老太太太太一笑,又哪里敢和公子的才情相比。倒是公子的长短句,我们姊妹平日里就时常诵读,都交口称赞,能有这样的奇遇,原是蕊儿的福气。”
不骄不躁,言辞得当,明珠又素来和卢兴祖交好,两家常有往来,见他家千金出落得如此婷婷玉立清雅脱俗,心下罕纳之余不禁捻须微笑。老太太更是被哄得心花怒放:“瞧她这小嘴巴巴儿地,说话又得体又匀溜。和她一比咱们冬郎的嘴可笨多了!”
容若在一旁笑着讨饶:“老祖宗贯会在人前煞孙儿的威风。”老太太一时高兴,半嗔半笑道:“要是有这样一个宝贝孙女儿,就是拿你这混世魔王去换我也乐意。”
席上一片春光融融,她却只觉得眼睛热辣辣地疼,心里酸痛,忙抽身躲了出来,逃也似的把那一众旖旎风光丢在脑后。关严了房门,心想着以后再也不能隔着纱窗见到那挺拔好看的轮廓,夜风一阵阵打着窗棂吹到身上,便又莫名得冷起来。
只这一冷,便冷了四五年的光景,自己补了秀女的名额,原以为不会再见了。但轮回命盘像是在捉弄自己一般,偏生就是有这样可巧的事情。她瞧着诺敏眉目如画的恬静悠然,仿佛就是鬼使神差一般,突然开口,发问:“玲珑唐突,有一句话,想要问一问姐姐。”
诺敏不意她突然开口,神情一凛,早已敛了笑容,“你不似蕙殊,是从御前过来的人。宫里的规矩,应该不用我多教导你。”
玲珑静静答应了一声,停了片刻,缓缓续道:“玲珑只是想求个明白。”
她的声音很静,静得像水。诺敏转过头牢牢看住她袅娜娉婷的剪影,瑟瑟发抖之间有明显的怯懦,虽是如此,可仍旧强自镇定地立在当地,那样一种柔韧中的刚毅,千钧难折,倒教她心底蓦地生出一股怅然,想了一想,方道:“这宫里,有很多的事情,是不可被人力所强求的。万岁爷那般待你,是好,如今太皇太后这样待你,也未必不是为了你好。”
是了,是了,从头到尾,不过是自己不愿死心,怀揣着那一点灵星的烛火不灭,宁死也要抓住最后一抹虚妄。
她镇静平和地施礼,眼光投向窗外那一簇含苞的玉兰花蕊,清雅端丽,颤巍巍地立在枝头,映着春光,灼灼地耀着人眼,可心底,却只剩下一片灰暗冰凉。
这样一种灰暗一直挨到雨季出晴,明明已经是四月的光景,可头顶那一片阴翳仍旧是挥之不去。中庭下那一棵高挑的玉兰却是开得尽了,在瑟瑟潮湿中吹落一地白素逶迤,光溜溜的只剩枝干。因五月适逢仁孝皇后忌辰,皇帝必定要前往巩华城举哀,此次更是商议前往卧佛寺、碧云山寺祷祝祈福。太皇太后心中愁虑难遣,每每派遣诺敏御驾随侍,这次事出突然,自然更是特意叮咛:“你同皇帝从小一起长大,他是个什么性子,你跟哀家一样清楚。也没什么要嘱咐你的,只是平日里行事,你好歹多留个心”。
这样郑重其事,诺敏自然是不敢怠慢,折返回西厢便细细吩咐蕙殊检点随侍茶具物品,正当忙碌之时,忽见梁九功跟前的冯毅赶着过来,见了诺敏,先行了个礼道:“给姐姐请安。”
诺敏笑着叫他免礼,道:“你平日三天也不见往我这里来一趟,现下预备出行,殿前事务多如牛毛。你不好好跟着你师傅在前头伺候,又到我这里来寻什么清净?”
蕙殊正在一旁拣检时新的贡茶,听诺敏这样一说也回过头来笑道:“只怕又是梁公公在殿前有什么麻烦事玩不转,巴巴儿地跑来向姐姐讨救兵。”冯毅嘻嘻一笑,上前两步走到诺敏跟前,低声道:“万岁爷这次出巡,特地点名要姐姐手下的玲珑一道跟了过去伺候。师傅让我过来告诉一声,好叫姐姐有个准备。”
诺敏闻言眼皮不觉一跳,问:“这事回过太皇太后了不曾?”玲珑虽然从前是在御前奉茶,可自打上次蓝齐格格的事情之后,太皇太后凤颜震怒,将她交由诺敏□,便已算是慈宁宫的人了。冯毅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姐姐向来是个聪明人。”
她一怔,旋即也是苦笑,心中百转千回的光芒闪烁着掠过,平白生出一种无奈地忧伤感慨,于是吩咐蕙殊:“去小东厢把玲珑带来,好好交代出行的规矩,可不能错了半分。”蕙殊答应了一声,缓缓告退,冯毅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奴才这里替师傅谢过姐姐。”
她略略一叹,将冯毅拉到一旁:“皇上九五至尊,虽说是金口玉言,但玲珑的事情到底还是要回禀太皇太后。记得瞅个机会告诉你师傅,千万不可自作主张。”冯毅连忙肃容答应,一时见蕙殊领着玲珑过来,便起身告退。
蕙殊见他去得远了,忍不住嘴巴一撇,也顾不得玲珑在场,便道:“这梁谙达如今也太会省事了,这样大的风险偏让姐姐担着,等上头问起来自己倒好推个一干二净。”
诺敏生怕触及玲珑心事,连忙秀目一横,示意蕙殊不再多言,眼光流转,果见玲珑已然满面绯红,怯怯地低下头去,当下岔开话头,问道:“蕙殊方才交代你的规矩可都记下了?”
玲珑点头应道:“都记下了。”诺敏又嘱咐道:“既然万岁爷亲点了你的名,那便好生伺候,千万不可行差踏错。”停了一停,转头吩咐留下伺候的丫头:“太皇太后这两日休息不好,那安神的水沉香记得多放一些。”
丫头答应着缓缓退了出去。诺敏想了一想,向蕙殊道:“将那把‘焦尾’也带上。”蕙殊闻言,知道是指世祖亲赐的那架古琴,不觉喜上眉梢,雀跃道:“都说姐姐的琴技堪比伯牙,蕙殊这次可算是有耳福了!”
诺敏侧着脸,只是无声地牵了牵嘴角。玲珑看着她半面沁在如春暖阳下的轮廓,依稀便是记忆中那个素手挥毫执卷墨香的女子,温婉恬静,眉间蕴着如丝的浅笑。
如此纷繁事杂渐渐准备停当了,只剩下玲珑一事,梁九功迟迟不愿捅破,诺敏心中焦急,知道纸里包不住火,见这一日难得的天气爽朗,她看准时机,缓缓地将玲珑随驾侍奉一事加以禀明,皇帝当时正在太皇太后跟前回奏此次出行的计划,眼见着太皇太后端起手畔的茶盏,眉梢轻蹙,仿佛是震怒异常,连忙下跪恭声道:“此事是孙儿无状擅专,未及向皇祖母回禀。还请皇祖母不要迁怒敏敏。”
太皇太后注视着他良久,见他举止之间殊无愧色,只是从容无畏,不觉灰心了大半,长长舒了口气,转头向诺敏道:“既是皇帝的意思,那就让那丫头好生在前头伺候,你多加教导,别再惹出什么乱子。”
诺敏稳稳答应了一声。皇帝原本跪在她之前,听了太皇太后这话便欣然起身,回眸之间朝着诺敏露出一丝感念的笑意。
诺敏暗自向他瞪了一眼,旋即缓缓告退出来,见蕙殊立在门外,便吩咐道:“去告诉冯毅,让梁谙达过来将玲珑接了过去。”
蕙殊奇道:“太皇太后不是才将吩咐,要让姐姐对玲珑多加教导,怎么这会子倒要将她送出去了?”诺敏睨了她一眼,嗔道:“老祖宗既都已经发了话,你还要锦上添花么?”蕙殊见状吐一吐舌头,连忙噤声不敢再说。
巩华城一夜清寒,香烛的气息,白幡数仗,因地位殊贵,皇帝亲批诺敏随驾例同格格位分,蕙殊与其一道坐车。她从辘辘远去的车辙中掀帘回望,屋顶上寥寥的光,耀着日头,化成一地冬日的冰冷雪白。
远处马上传来皇帝的声音:“ 联观古来帝王如唐虞之都俞吁弗,唐太宗之听言纳谏,君臣上下如家人父子,情谊溶洽。……我太祖、太宗、世祖相传以来;上下一心,满汉文武皆为一体。情谊常令周通,隐微无有间隔……”
断断续续着,听不分明,可依稀辨去,仍旧是端坐金銮殿挥斥方遒的英武天子,不见半分颓然。
紫盖香车,玉堂金马,这样一种陈旧而寡淡的华丽,在诺敏翻覆的思绪中泛起浅浅的惋惜。就好像是那敦煌就丝绸上泛起的琳琳珠光,只有一点的亮,细细的用丝线拼出来,然而并不是从前酣畅富足的瑰丽,华美纹饰下那颗斑驳怆然到破败的心,只是令她担忧,愈发担忧。
正如太皇太后心中的忧虑,前头横刀立马的少年天子,已不再是当初总角稚颜,每每只有对着芳姐姐,才会真正笑逐颜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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