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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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井变-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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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我看过太多了,太多了……不想再看了……”

    老人的神情遮掩在深深的皱纹之下,然而他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那样虚弱,仿佛这番话牵起了极深的隐痛。

    那些久远的,染着血色的记忆。

    死亡,无休止的死亡,到处是鲜血和尸体。族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为了那个誓愿,他们跟随着自己,从未有过怀疑和怨言。然而,望着那一双双坚定而信任的眼睛,他自己却终于动摇了。

    难道,真的要将他们全都引向死亡吗?

    并非惧怕死亡,但是,值得吗?

    “看看这余峨……”老人的目光望向漆黑的窗外,“这里长大的孩子以为余峨就是他们的故乡。我们失去五界已经是几万年前的事情了,几万年了,如今到底哪个才是我们的故乡?”

    清浚一直静静地听着他,这时才开口:“大师伯,你错了。”

    儇矩转过目光,望了他一眼,那么年轻而固执的面容,就像久远以前的他自己,听不进任何劝告。

    “你错了。”清浚继续说,“你可以不再想夺回五界,可是如果五界人屠杀你的亲人,你也不管吗?!”他狠狠地咬住牙关,过了会儿,才又慢慢说:“大师伯,你不想知道我师父是怎么死的吗?”

    “燝师弟?”儇矩的眼波中露出一丝惊讶,“难道他是……”

    “被人斩成了几段!”清浚竭力克制的声音仍然掩不住颤抖,“我找到他的时候,甚至没办法把他拼凑完整。师父的小孙女儿只有四岁,前一天我还抱着她去采花,她把做好的花环套在我头上……她被人一剑穿胸!还有大师姐,她是我见过最温柔最善良的女人,连小虫子都不忍伤害,可是她的头颅却被人生生给切下!……那日我恰好出门,等我回到百井山庄,上上下下三百多口人,无分男女,无分老幼,都死了!一个活口都没有!大师伯,师父全家都被杀尽了!”

    “是谁?”儇矩挺直身子,眼眸中倏地射出锐利的光芒,“是谁这么心狠手辣?”

    清浚嘴角挑出一丝冷笑:“此人大师伯熟得很,几天前还是大师伯的座上宾。”

    是他?儇矩愕然。

    他很清楚地知道,那五个人中,只有一个人曾经去过异界。

    “怎么会?”他喃喃自语,挺直的身子又慢慢地靠向椅背,“他知道我们的底细,还肯帮我们的大忙,他怎么会做这种事?”

    清浚笑,“怪不得,我说大师伯怎会将这样的人请为座上宾,原来是受人小恩小惠。”

    儇矩以手抚额,那可不是小恩小惠,数百年前当精王觉察余峨的存在,派出大军围剿,那人不顾性命地闯入营地,擒下主帅压做人质,又连夜赶去说服精王退兵——固然他是报恩,但再大的恩报到这个程度也足够了吧。

    “你怎么就能断定是他?”

    “起先我是不知道何人所为,可是,师父的法力,大师伯应该很清楚吧?我的四位师兄都得到师父真传,法力已有师父的七八成,可他们四个,全是一剑毙命。有这等剑法的,大师伯你能想得起几个人?”

    儇矩沉默。良久,摇头:“怎么会是他?一定有什么缘故……”

    “缘故?!”仿佛耐性到了极限,愤怒一下子爆发出来,“就算师父该死,师兄该死,连师姐也该死,可是,什么样的缘故能让他杀一个四岁的小孩子?!”

    这句话重重地打中了儇矩,他无力地闭上眼睛。

    “说吧,”他轻声道,“你想要什么?”

    清浚恢复平静,躬身道:“我并不想为难大师伯,只想大师伯帮一个小忙,借大师伯的梦镜之力一用。”

    儇矩沉吟道:“以他的法力,梦镜之术恐怕没有效用。”

    清浚微笑,“不,不是用来对付他,是另外一个人。”

    儇矩应承:“好吧,只要我做得到,自会尽力帮你。”

    清浚深深一躬,“多谢大师伯!——他们前日已经越过神碑,明天就会走出甬道,就请大师伯明夜出手相助。”

    儇矩无言地点点头。

    清浚转过身,刚刚迈步,却听儇矩说道:“小心呐!”不由身影一顿。

    儇矩说:“你能反复穿越云路,往返于五界和异界之间,是因为有人用消阳术为你护体吧?那人的居心……唉,你要小心呐!”

    清浚身子微微一震,却没有回答,只是顾自离去。

    ××××××××××××

    穆天夜半醒来,看见流玥独自站在月光下。

    异界的月色带点幽深的红,映着她身上的衣裙,像一团淡紫色的雾。

    他想起上一次在这样的月色下看她,那已经是千年之前,她还不是流玥,还在前一世。

    她仰起脸看那月亮,眼眸映着薄薄的月光。然后,好像想起什么,轻轻地扬起眉梢,微笑。

    她的笑,总是从眼底开始,像微风带起的水波一样,一层层地溢满整张脸庞。

    他喜欢看她的微笑,喜欢看她种种可爱的,迷人的表情,从她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的眼睛就像中了一种无法戒掉的瘾,时时刻刻都在渴求着。

    他沉陷得那样深,以至于那渴求与日俱增,仿佛永无法满足。

    他走过去,与她并肩站在一起。

    他说,苏泠,嫁给我吧。

    她转过脸来,眼角的笑有点俏皮,问,为什么?给我个理由,为什么我要嫁给你?

    他说,你看,你这么完美,太完美了,所以你已经别无选择,这世上除了我你找不到第二个配得上你的男人,所以你只能嫁给我。

    她看着他,那双聪明的灵动的眼眸,闪动着温柔的眼波。他觉得,那双眼睛仿佛一直望进他的灵魂,看穿他掩藏的紧张,看穿他心底里的话,别拒绝我,我爱你,请让我爱你,所以,别拒绝我。然后,那双眼眸无声地回答,啊,我明白,我都明白。

    她微笑,你的脸皮还真厚,但是,嗯,你说得也有点道理,所以,好吧,我嫁给你。

    有个瞬间他心中一片空白,浑然不觉发生了什么事情。然后,狂喜一下子爆发出来,没有过程地淹没了他。

    他伸出手臂,拥抱住她,紧紧的紧紧的,一时之间他想不出别的举动别的言语,只是这样抱着她。

    也许因为他的人生太顺利,在他回想过去的时候,很少有特别珍视的人和事。但是此刻一切都不同。他拥抱着一个会用生命来珍视的人,这种感觉从来未有过的陌生,却也令他感到从来未有过的充实和满足。

    然后,他感觉到她的回应,感觉她的双臂环过他的身体,同样紧紧地抱住他。

    那幽深的红色的月光静静地笼罩着这方天地,他们就在月光下无言地拥抱彼此,倾听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她的发丝拂过他的脸颊,柔软的,就像一双柔软的手拂过心头。

    他觉得心底也是一片柔软。

    他说,相信我,我们的未来一定像今晚的月亮那样完满。

    她说,是的,我相信。

    那时候,他们确实不曾有过丝毫怀疑。

    然而,谁又能想到,一切竟会那么快毁去。

    那些破碎的幸福,像冰冷尖锐的瓷片,布满了心底,牵扯之间,便会痛彻心肺。

    痛到极点的时候,会让人觉得,活下去需要的勇气比死去更大。然而,他还是必须活着。在最初痛不欲生的日子过去之后,痛苦变得没有那么剧烈,但是钝而漫长,永不停止。

    这是应该的,穆天想,这是自己应该接受的惩罚。

    他站起来,朝流玥走过去,有点身不由己。

    那暗红月色下的身影凝固有如雕塑,仰起的脸庞呈现半透明的莹润。她的面容和以前全然不同,但是在他心里,感觉却是完全一样的。所以,在青丘,从茶馆的窗口,当他第一眼望见街角素净的身影,就明白,是她。

    那时他也是这样身不由己地朝她走过去,然而,就在几步之遥的地方,他站住。

    大家都在看着从她走出的银发剑客,看着他手中的剑。

    只有他,望着她的眼睛。那一瞬间她眼眸中闪过异样的光彩,他曾经那样熟悉,只不过,这一次她看着的,是她身边的银发男子。

    咫尺,转眼间已成天涯。

    几步之遥,他停住。这样看她,仿佛伸手就可以触及的距离,却真的像是隔着整个天涯在看她。

    穆天深深地吸一口气,转身。漫长的岁月,早已学会的是忍耐和掩饰。

    “等等。”流玥忽然说。

    穆天回过头。

    流玥说:“我有事想问你。”

    穆天迟疑了一下,走到她面前。

    流玥轻轻抬手,一支剑从她袖中探出,剑尖抵住穆天的咽喉。

    “余峨到处是阴寒之气,我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流玥冷冷地看着他,“你把我们带到那个地方,究竟想做什么?”

    穆天苦笑,“我想要做什么?你受伤了,需要疗伤。如果我还想做别的事,我早就做了。”

    流玥冷笑,“别以为没人能觉察到你的居心,别忘了,我是精族最强的祭师,你能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说!余峨那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穆天垂下眼皮看看,那剑刃在月色中泛出冷冷的血色的光。他叹口气,这一路上他们两人只单独说过两次话,两次他居然都被剑架着脖子。

    他说:“他们的来历在五界是一个秘密,但是我们现在已经到了异界,这就不是秘密了——他们是异界的人。”

    流玥一惊,“他们是恶灵?”

    穆天说:“异界的人原本看起来和我们也没有多大差异,他们被五界的阳气侵袭,失去神志,才会变成恶灵。我们如果被异界的寒毒所伤,如果不能及时救治,也会如此。你当日所中的寒毒非同小可,我为求万全,带你们去了余峨。如果说解寒毒,自然不会有人比他们更在行。流玥,”他轻呼她此世的名字,有些异样,“我一时大意竟让你受伤,绝不能再让你有万一。”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听起来理所当然。

    然而,流玥心里却泛起细微的异样感觉,如同忽然的风过,分辨不出是从哪里吹来,只有一种柔而痒的感觉。

    这感觉竟让她有些莫名慌乱,手里的剑不由自主地向前半分。“你!”她轻轻咬牙,“别想骗我!”

    穆天看着她,钝痛又慢慢地清晰。

    暗夜似乎有种魔力,让心底的防护变得脆弱。

    “其实你不用拿剑逼着我,”他说,声音低哑,隐隐有一丝凄凉,“你要问什么都只管问,我绝不会骗你。”

    流玥的目光与他的相触,心口忽然有种利刃划过般的痛。仿佛遥远遥远的某处,有什么在呼应眼前这两道真挚的目光。那本应是熟悉的,可是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种奇怪的感觉已经不是第一次,上一次,当他把一束野菊花放到她眼前,那金黄色竟似无边无际地展开,蔓延了全部的思绪。绵延不绝的金黄色,满山遍野盛开的野菊花……她不明白眼前为什么恍惚的有这样的景象,也不明白为什么心头会有一种刺痛的感觉。

    更不明白为什么这种感觉会让她如此不安。

    流玥从第一眼看到他,就预知危险似的,本能地提防和抗拒他,甚至像这样面对他的时候,有种想要一剑刺出的冲动。

    然而,当她真的用剑指着这个人,却有一种自己也分辨不出来源的力量阻止着她。

    她不是没有杀过人,她不应该这样手软。

    可是,握剑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这一剑,刺下去,还是收回来?她心中竟一片茫然,仿佛不管哪个决定,都不是经由她的思维,而是心底深处的另一个灵魂作出。

    这时,有只手从背后伸过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触到那掌底的温暖,一切的不适都在瞬间消失。感觉背后那人的气息,她感到安心。凌乱的思绪平复下来,疲倦随即排山倒海而来。

    穆天和翼风默然对视了一眼。穆天摸了摸脖子,嘀咕道:“幸亏你来得及时,我们神族的体质跟异界犯冲,在这里受伤,不知多少日子才能好。”

    一面说,一面走回火堆旁,骨碌躺倒,伸手抓过毯子从头盖到脚。

    翼风低头,臂弯中,流玥竟沉沉地睡着了。

    是因为到了异界,还是因为见到穆天?她的记忆似乎开始复苏。流玥很小的时候,翼风就留意到她完全没有前世的记忆,但是精族中偶尔也会这样的人,所以他没有在意。然而,他现在也已经明白,流玥什么也不记得,是因为她的这一世是特别的。

    如果她记起了一切,那会怎样?

    翼风凝视怀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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